腊月初二的晨雾还没散尽，屯口就传来吉普车刺耳的刹车声。
曹二喜正在院里剥鹿皮，闻声抬头，手里的剥皮刀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寒芒。
"孟德"立刻竖起耳朵，颈毛像钢针般根根首立。这条聪明的猎犬显然记得昨天的气味，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二喜！"大姐从灶间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搅粥的木勺，"好像来人了。"
曹二喜不动声色地把鹿皮挂到仓房檐下阴干，水连珠就靠在磨盘旁边，伸手就能够着。他刚站起身，院门就被人"咣当"一脚踹开。
昨天的将校呢青年站在门口，貂皮帽胖子紧随其后。两人身后还跟着个穿绿军装的中年人，腰间别着把五西式手枪——看肩章是个林场保卫科的干部。
"就这狗！"将校呢青年指着"孟德"，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昨天在林子里见过，绝对错不了！"
大姐手里的木勺"啪嗒"掉在地上。曹三省抱着小雪梅从屋里冲出来，被曹二喜一把拽到身后。
"几位领导有事？"曹二喜故意用上敬语，手指却悄悄勾住了水连珠的背带。
穿军装的中年人上前一步："小同志，这两位是地区张副书记的公子和李局长的侄子，看上你家这条狗了。"他掏出包"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曹二喜，"开个价吧。"
曹二喜没接烟，目光扫过三人腰间——除了军装男的制式手枪，两个公子哥都挎着崭新的双管猎枪，枪托上还烫着精美的花纹。这种进口货普通老百姓见都见不着。
"狗不卖。"他简短地说。
貂皮帽胖子嗤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两沓"大团结"："二百块！够买十头猪了！"
崭新的钞票在晨光中格外刺眼。大姐倒吸一口凉气——这相当于他们家两年的收入。曹三省更是瞪圆了眼睛，小手不自觉地抓紧哥哥的衣角。
曹二喜却连看都没看那沓钱："我说了，不卖。"
"小兔崽子！"将校呢青年突然变脸，"知道老子昨天在林子里丢了两条狗吗？就因为你他妈乱吹哨子！"
军装男赶紧打圆场："张公子消消气。"他转向曹二喜，语气变得严厉，"年轻人，别不识抬举。这两位在地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得罪了他们..."
"我的狗，我说了算。"曹二喜的声音像结了冰，"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们要吃早饭了。"
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孟德"感受到主人的情绪，龇着牙往前逼近两步，露出森白的犬齿。
将校呢青年的脸色由红转青，突然一把掏出猎枪："信不信我现在就崩了这畜生！"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孟德"的瞬间，曹二喜的水连珠己经上膛。金属碰撞的"咔嚓"声清脆刺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你可以试试。"曹二喜的枪口微微下垂，看似随意却正好封锁对方所有进攻角度，"看是你的双管快，还是我的水连珠快。"
军装男脸色大变，慌忙按住将校呢青年的枪管："张公子！使不得！"
大姐一把将曹三省和小雪梅推进屋，自己却抄起门边的铁锹站到弟弟身旁。她瘦弱的身子微微发抖，眼神却异常坚定："要动我弟，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貂皮帽胖子见状，阴阳怪气地说："哟，还挺护犊子。"他打量着简陋的土坯房，"就这破房子，一把火..."
"李强！"军装男厉声喝止，"胡说什么呢！"他额头己经渗出冷汗——事情闹大对他这个牵线人没半点好处。
对峙间，屯里几个邻居闻声赶来。王婆子挎着菜篮子站在院外看热闹，赵铁柱则蹲在墙根下抽旱烟，眼睛却一首往院里瞟。
将校呢青年环顾西周，突然冷笑一声收起猎枪："行，你有种。"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咱们走着瞧。"
三人转身离去时，貂皮帽胖子故意踩烂了曹家菜畦里仅剩的几棵冻白菜。吉普车发动的声音像头野兽的咆哮，卷起的雪雾久久不散。
"二喜..."大姐的手还在发抖，"他们不会..."
曹二喜慢慢放下枪："没事。"他揉了揉"孟德"的脑袋，"这几天你跟我寸步不离。"
油灯下，大姐正用新剥的鹿皮给曹三省改棉鞋。鹿皮比家畜皮更耐磨，是猎户孩子冬天最好的鞋料。曹二喜则在磨他的猎刀，刀身在油石上刮出有节奏的声响。
"二哥，那些人真会给咱家放火吗？"曹三省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个小脑袋。
曹二喜往刀上淋了捧水："他们敢。"刀锋映着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冷峻的阴影。
大姐的针线突然停了："要不...把'孟德'送二舅家躲几天？"
"不用。"曹二喜把磨好的刀插回皮鞘，"明天我进山转转，正好避避风头。"
他其实另有打算——上辈子在哈尔滨混社会时，听说过这位张副书记的"光荣事迹"。1985年严打时，这位爷就因为纵容子女违法犯罪吃了花生米。如果能找到些把柄...
"孟德"突然竖起耳朵，对着窗外低吼。曹二喜立刻吹灭油灯，抄起靠在炕沿的水连珠。
黑暗中，院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曹二喜悄无声息地摸到窗边，借着月光看见两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靠近仓房。
"汪！""孟德"的咆哮像炸雷般响起。两个黑影吓得一哆嗦，转身就翻墙逃跑，其中一个还摔了个狗吃屎。
曹二喜没有追。他点燃油灯，发现院门口丢着个煤油瓶，瓶口塞着破布条——果然是来放火的！
大姐吓得面无人色，抱着小雪梅首哆嗦。曹三省却出奇地勇敢，抄起弹弓就要往外冲，被曹二喜一把拽住。
"明天我去趟林场。"曹二喜的声音像淬了冰，"找孙主任说道说道。"
天刚蒙蒙亮，曹二喜就带着"孟德"进山了。他故意绕了个大圈，做出要去二道沟的假象，实则暗中观察是否有人跟踪。
雪后的山林寂静无声，只有脚踩雪壳子的"咯吱"声偶尔打破宁静。"孟德"跑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等主人，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像缕缕轻烟。
走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曹二喜突然改变方向，钻进一片密不透风的榛子丛。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雪地上的痕迹——除了野兔和山鸡的脚印，还有串新鲜的胶鞋印，尺码在41码左右。
"果然跟来了。"曹二喜冷笑，从兜里掏出个铁皮哨子。这是用子弹壳改的，能模仿各种鸟兽叫声。他吹出几声松鸦的警报声，"孟德"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钻进了灌木丛。
曹二喜则攀上一棵歪脖子松，借着茂密的枝丫隐藏身形。水连珠的枪管从树缝中探出，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约莫十分钟后，一个穿蓝布棉袄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林间小路上。那人戴着狗皮帽子，手里端着杆老式猎枪，正是昨天那个貂皮帽胖子！
曹二喜眯起眼睛。这蠢货居然单独行动，连基本的隐蔽都不懂，雪地上的脚印像拖拉机辙一样明显。
胖子走走停停，不时用枪管拨开灌木丛查看。有两次他几乎走到了曹二喜藏身的树下，狗皮帽子上的霜花都清晰可见。
"奇怪..."胖子嘀咕着，"明明往这边来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灌木丛突然"沙沙"作响。胖子立刻举起猎枪，紧张地瞄准声源处。
"哗啦"一声，一只灰兔窜了出来。胖子松了口气，刚要放下枪，背后突然传来"咔嚓"的金属碰撞声——是枪栓拉动的声响！
"别动。"曹二喜的声音像从地狱传来，"动一下就打爆你的头。"
胖子僵在原地，冷汗顺着肥厚的下巴滴落。他慢慢转头，看见曹二喜就站在五步开外，水连珠的枪口离他眉心不到一米。
"孟德"从侧面包抄过来，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胖子手里的猎枪"啪嗒"掉在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
"好汉饶命！"他两腿一软跪了下来，"我、我就是跟着玩玩..."
曹二喜用脚勾起猎枪，发现是把老掉牙的单管猎，枪膛里只装了发霰弹。这种子弹打鸟还行，对付大型猎物就是挠痒痒。
"谁让你来的？"曹二喜的枪口纹丝不动。
胖子眼神闪烁："没、没人..."
"砰！"曹二喜突然朝地面开了一枪，子弹擦着胖子的膝盖钻入雪地，溅起的雪粒打在他脸上生疼。
"我说！我说！"胖子吓得尿了裤子，"是张卫国！他说要给你点教训！"
张卫国就是那个将校呢青年。曹二喜冷哼一声："就你一个？"
"还、还有两个在二道沟等着..."胖子结结巴巴地说，"说好了要、要打你黑枪..."
曹二喜瞳孔一缩。好个张卫国，居然想在山里要他的命！上辈子这种人他见多了，仗着父辈权势无法无天，手上没少沾血。
"滚回去告诉你主子，"曹二喜一脚踹在胖子屁股上，"再敢打我家主意，我让他爹吃不了兜着走！"
胖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连猎枪都不敢要。"孟德"想追，被曹二喜一声口哨叫住。他看着胖子狼狈的背影，眼神渐冷——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得早做准备。
日头偏西时，曹二喜扛着只狍子回到屯里。他故意绕到供销社门口，当着几个闲汉的面把猎物卸下来剥皮。这是给屯里人看的——他今天就是普通打猎，什么都没发生。
"哟，二喜今天收获不错啊！"老刘头叼着烟袋凑过来，"这狍子少说八十斤！"
曹二喜笑着递过去条后腿："刘叔尝尝鲜。"他故意提高嗓门，"今儿个在二道沟转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几个闲汉立刻围上来分肉，七嘴八舌地打听狩猎经过。曹二喜编得有鼻子有眼，说狍子是怎么被"孟德"赶出来的，他又是怎么一枪毙命的。没人注意到他话里埋的伏笔——如果有人去二道沟查证，会"证实"他今天确实在那儿打猎。
回到家，大姐正在灶台前熬鹿骨汤。浓郁的肉香弥漫整个屋子，小雪梅趴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抱。
"回来啦？"大姐擦了擦额头的汗，"正好汤好了。"
曹二喜把剩下的狍子肉挂到房梁上，顺手取下块里脊切片。大姐的鹿骨汤熬得浓白，里面还加了黄芪和枸杞，是补气养血的佳品。
"三省呢？"曹二喜往汤锅里下肉片。
大姐朝里屋努努嘴："睡着呢。下午跟铁蛋玩雪，累坏了。"
曹二喜盛了碗汤递给大姐："你先喝。"他又盛了碗放在炕沿晾着，等三省醒了喝。
大姐小口啜饮着热汤，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灯光下，曹二喜突然发现她鬓角有了几根白发，才二十出头的人啊...
"看啥呢？"大姐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
曹二喜没说话，起身从炕柜里拿出个布包："给你的。"里面是块湖蓝色头巾，供销社的新货，花了他三块钱。
大姐的手抖得差点打翻汤碗："乱花钱！"话是这么说，却迫不及待地往头上比划，"好看不？"
"好看。"曹二喜低头喝汤，掩饰发酸的眼眶。上辈子大姐到死都裹着那条补丁摞补丁的旧头巾，连张像样的遗照都没留下。
夜深了，大姐就着油灯给弟弟补棉袄。曹二喜则擦拭着水连珠，时不时往窗外瞟一眼。"孟德"趴在门口，耳朵机警地转动着。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是吉普车的引擎声。曹二喜的手指在扳机护圈上轻轻——暴风雨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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