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的清晨，林场供销社的烟囱刚冒出第一缕青烟，曹二喜就踩着半尺深的积雪来到了收购站门前。他肩上的野猪肉冻得像块石板，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霜花。刚把肉卸在台阶上，背后就传来急促的"咯吱咯吱"踩雪声。
"曹家老二！可让我好找！"
曹二喜回头，看见林司务长像个滚动的雪球般从食堂方向小跑过来。这胖子今天穿了件崭新的蓝色涤卡棉袄，却因为跑得太急，领口己经洇出一圈汗渍。他那张圆脸涨得通红，活像刚从蒸笼里捞出来的发面馒头，连眉毛上都挂着白霜。
"林叔早。"曹二喜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挡住野猪肉上的弹孔——供销社收购时，枪伤会影响品相评级。
林司务长却一把拽住他胳膊，力道大得惊人："走！屋里说！"他压低声音，热气喷在曹二喜耳根上，"有大买卖！"
收购员老张头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哎哎，肉还称不称了？"
"称什么称！"林司务长一瞪眼，"这肉我们食堂要了！按特供价！"说着就把曹二喜往食堂后门拽。
食堂后厨蒸汽弥漫，几个帮厨正在大铁锅前熬玉米粥。林司务长把曹二喜推进储藏室，反手插上门闩。狭小的空间里堆满面粉袋和冻鱼，空气中飘着花椒和冻白菜的混合气味。
"王书记昨儿个发话了。"林司务长从腌菜缸后面摸出包"大前门"，递给曹二喜一根，"地区李副专员腊月二十三要来视察，指明要吃'山八珍'。"
曹二喜接过烟，在鼻子下嗅了嗅——带过滤嘴的高级货，供销社卖三毛五一包。他不动声色地问："啥算'山八珍'？"
"飞龙、熊掌、鹿尾、猞猁肉..."林司务长掰着肥短的手指计数，突然压低声音，"特别是猞猁，李专员就好这口。听说去年在内蒙古视察，一顿吃了两只！"
曹二喜心里"咯噔"一下。猞猁这玩意儿机警异常，号称"雪原幽灵"，寻常猎人一辈子都未必能遇见一只，更别说活捉了。
"不好弄。"他摇摇头，"这时候的猞猁都躲在岩缝里..."
"五百！"林司务长突然伸出五根萝卜似的手指，"活的六百！死的也要全须全尾，皮毛不能有伤！"
这个价格让曹二喜手指一抖，烟灰掉在棉鞋上。五百块相当于普通工人一年工资，买只猞猁？要知道去年关老爷子打到的那只，连皮带肉才卖了一百二。
见他不语，林司务长急得首搓手："二喜啊，叔跟你说实话。"他凑得更近，嘴里的大蒜味熏得曹二喜首往后仰，"王书记放了话，办不好这事，我这司务长就别干了！你姐不是想在食堂当临时工吗？成了的话..."
曹二喜眼神一凛。大姐腰不好，生产队的活越来越吃力，这事他确实跟林司务长提过一嘴。
"定金。"他掐灭烟头，"先给三百。"
林司务长脸皱得像苦瓜："这...账上没这么多..."
"二百。"曹二喜退了一步，"剩下的用粮票抵。"
十分钟后，曹二喜走出食堂后门，棉袄内袋里多了二十张"大团结"和三十斤全国粮票。他摸了摸鼓胀的衣兜，嘴角微微上扬——这笔买卖，值了。
曹家的小院里飘着炖酸菜的香气。大姐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火光映着她瘦削的侧脸，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听见院门响，她抬头看见弟弟扛着个鼓鼓囊囊的面袋子进来，惊得手里的火钳都掉了。
"这...这么多白面？"大姐颤抖着掀开袋口，里面还有个小布包，解开是晶莹剔透的白糖，少说有五斤。"你接啥玩命的活了？"
曹二喜把面袋轻轻放在炕沿，又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包："扯了六尺'的确良'，给你和三省做新衣裳。"
大姐的手指在湖蓝色底子印白梅花的面料上，眼圈瞬间红了。上次穿新衣裳还是娘在世时，这些年她的衣服全是爹的旧工装改的，补丁摞补丁。
"到底啥事？"大姐拽住弟弟的胳膊，声音发颤，"是不是又要去打黑瞎子？"
曹二喜把林司务长的委托说了，特意淡化了猞猁的难度。大姐听完却更担心了："猞猁？那不是山神爷的坐骑吗？老辈人说打了要遭灾..."
"迷信。"曹二喜从柜底翻出个铁皮盒子，"看，去年晒的五味子和山丁子，飞龙最爱吃这个。"
曹三省抱着小雪梅凑过来，小孩眼睛亮晶晶的："二哥，猞猁长啥样？"
"比'孟德'大一圈，耳朵尖上有撮黑毛。"曹二喜比划着，"爪子有巴掌大，能一巴掌拍断兔子脖子。"
正说着，"黄风"突然从门外蹿进来，嘴里叼着只的雪兔。细犬把猎物放在曹二喜脚边，得意地摇了摇尾巴。
"好狗！"曹二喜揉了揉"黄风"的脑袋，"明天就靠你了。"细犬似乎听懂了，用鼻子拱了拱主人的猎袋。
大姐看着这一幕，突然下定决心似的："你等着。"她转身爬上炕，从炕柜最深处摸出个小布包，"带上这个。"
布包里是块古旧的铜牌，上面刻着古怪的符文。曹二喜认得这是爹留下的"避兽符"，据说能防猛兽袭击。
"爹当年..."
"爹是爹，我是我。"曹二喜把铜牌塞回大姐手里，"有关爷爷给的猎刀就够了。"他拍了拍腰间红绳缠柄的刀具，那是关老爷子送他的成年礼。
夜深了，曹二喜在油灯下检查装备。水连珠拆解保养，每个零件都擦得锃亮；子弹挑了又挑，选出二十发弹壳最规整的；猎刀在磨石上"嚯嚯"作响，刀刃能轻易削断飘落的头发丝。
"黄风"安静地卧在主人脚边，琥珀色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转动。这条神秘的细犬似乎知道明天将面临什么，眼神中透着罕见的严肃。
曹二喜突然想起什么，从箱底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风干的狼粪——猎户的土法子，猞猁闻到天敌气味会放松警惕。他小心地用油纸包好，塞进猎袋夹层。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1983年的这个冬夜，注定有许多人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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