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带着一股臭氧和金属锈蚀混合的甜腥气。
在公理城最高处的“巨臂”瞭望台上,凌风的画笔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他画的不是眼前这座由废铁、合金、强化水泥和希望堆砌起来的城市,而是在画城市上空那片永远看起来“不对劲”的天空。
在他的画布上,大块的钴蓝和铅白被粗暴地搅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正在解体的旋涡。他试图捕捉的,不是云的形状,而是空间本身的“曲率”。一种只有他能看见的、遍布整个世界的无形皱褶。
“滴答。”
一声轻响将他从专注中唤醒。那不是水滴声,声音更清脆,更……干燥。
凌风的目光缓缓下移。在他脚边不远处,一颗从废旧栏杆上脱落的六角螺栓,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砸在金属甲板上。它悬停在了离地三厘米的空中。
它并非轻盈地漂浮,而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残忍地捏住,正在以一种完全违背牛顿所有定律的荒谬角度,极其缓慢地、一帧一帧地转动。螺栓的金属表面折射出的光线,像融化的糖浆一样被拉长、扭曲。
凌风的呼吸停滞了。
他又“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仿佛有人用冰冷的指甲轻轻刮擦你大脑皮层的战栗感。
这是“崩坏”的前兆。一次微不足道的、只发生在一颗螺栓上的“现实涟漪”。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只是像个最忠实的观众,静静欣赏着这宇宙犯错时露出的、转瞬即逝的马脚。
三秒后,那无形的力量仿佛厌倦了这个小玩具,猛地松开了手。
“当啷!”
螺栓终于完成了它迟到的坠落,发出一声再正常不过的声响。仿佛刚才那诡异的悬停,只是凌风的一个幻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他默默地收回目光,在画布的旋涡中心,用笔尖轻轻点上了一抹粘稠的、仿佛凝固了光线的亮黄色。
成了。就是这种感觉。
“我说,大艺术家,你又在画这些能让工程师集体自杀的玩意儿了?”一个洪亮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凌風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胖子。
王海(人们更习惯叫他胖子)是凌风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朋友。他是个二手零件商,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前文明遗物鉴赏与流通专家”。
他穿着一件油腻腻的工装背带裤,圆滚滚的肚子把它撑得像个即将发射的火箭头。他手里提着一个滋滋作响的金属箱,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脚下的甲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不懂,胖子,”凌风头也不回地说,“我在记录真相。”
“狗屁的真相,”胖子把工具箱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引得凌风一阵心悸,“真相就是,今晚的重力低潮预报是A级,持续三小时,城防队的‘拾荒者’们都快疯了,准备去下层城区捞一票大的。而你,却在这里画这些没人能看懂的东西浪费颜料。你知道现在一管‘学院级’的铬黄色有多贵吗?够我换一个成色不错的‘旧世界’电容了!”
公理城建立在一块名为“盘石”的巨大稳定地壳上,但“盘石”之下,是层层叠叠的、被遗弃的旧都市废墟。由于重力会像潮汐一样涨落,只有在“低潮”期,去下层搜寻物资才相对安全。
凌风笑了笑,转过身来:“那你来找我,肯定不是为了跟我探讨艺术的价值。”
“当然!”胖子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神秘的笑容,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惊天秘密,“看看我搞到了什么好东西。”
他打开了那个金属箱,箱子里没有工具,而是一台布满灰尘、但外壳依然泛着银光的……咖啡机。一台来自“旧世界”的全自动滴滤咖啡机。
“怎么样?”胖子得意地拍了拍机器的外壳,“原装的!我检查过了,电路板完好,加热模块也正常。只要再找到合适的变压器,我们就能喝上‘真正’的咖啡了!不是我们现在喝的那种用辐射过的豆子磨出来的、味道像泥浆的玩意儿!”
凌风看着那台设计精美的机器,有些失神。在他的记忆里,这种机器曾是每个家庭的标配。人们按下按钮,然后理所当然地等待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饮品。
多么简单,多么确定。不像现在,你拧开一个水龙头,都得先祈祷流出来的水不会因为某种“量子隧穿效应”突然变成蒸汽。
“你从哪儿淘来的?”凌风问。
“城西的老鼠约翰那儿换的。我用三个军用罐头,外加半打抗辐射药片。”胖子一脸“你赚大了”的表情,“这玩意儿能用,绝对是收藏级的宝贝。对了,你不是对这些旧东西的说明书有研究吗?帮我看看这个……”
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几乎快要散架的小册子,正是那台咖啡机的说明书。
凌风接过册子,小心翼翼地翻开。他确实喜欢读这些东西,在这些精准、有序、充满逻辑的文字里,他能感受到一个法则尚未崩坏的、条理清晰的旧世界。那是一个万事万物都遵循着固定轨迹运行的黄金时代。
就在他聚精会神地解读着关于“预设浓度”的章节时,他的太阳穴猛地一跳。
不是刚才那种轻微的、针扎似的战栗。
这一次,像是一柄无形的音叉,在世界的弦上被重重敲响。一股深沉、宏大、且充满了不祥预感的共振,从西面八方传来,穿透了他的身体。这不是物理上的声音,而是来自现实结构本身的哀鸣。
“嗡——”
瞭望台边缘,那座作为公理城地标的、巨大的“傅科摆”——市民们称之为“定盘针”,毫无征兆地改变了摆动周期。连接着巨型摆锤的钢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摆锤的轨迹开始变得凌乱、毫无规律。
紧接着,悠长而凄厉的警报声划破了城市上空。这不是重力潮汐预警,也不是外敌入侵信号。这是最高级别的警报——“法则不确定性”警报。
胖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一把抢过说明书塞进口袋,拉起凌风就往瞭望台的出口跑:“该死!快走!定盘针乱了!天知道要发生什么!”
整座公理城都骚动起来。人们从各自的屋子里涌出,惊慌地望向天空和那座疯狂乱舞的巨型摆锤,脸上写满了与凌风刚刚在螺栓上看到的、如出一辙的茫然与恐惧。
但凌风却被钉在了原地。
他没有跑。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自己那幅尚未完成的画。
画布上,那个代表着空间扭曲的巨大旋涡,仿佛活了过来。那些粘稠的油彩,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己蠕动着,改变着形状。
画里的天空,正在和现实里的天空,一同坍缩。
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撕成碎片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感觉到了,一个远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涟漪”都要恐怖万倍的“现实大海啸”,正在地平线的尽头,缓缓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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