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切割着每个人的耳膜。
混乱，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公理城有序的表象。
“凌风！发什么呆！想死在这儿吗？！”
胖子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僵立在原地的凌风从那幅诡异的画前拽开。他的手像一把铁钳，油腻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也正是在这一刻，透过胖子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凌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了一个倒映在胖子瞳孔里的、瘦削的青年。
那不是营养不良的干瘦，而是一种常年被内在的思虑与感知消耗后，只剩下骨架和精神的清瘦。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亚麻衬衫，袖口和胸前都沾着几块干涸的颜料，像是某种怪诞的勋章。他的头发微长，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让他那张本就轮廓分明的脸，显得更加苍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颜色很浅的眸子，像蒙着薄雾的冬日湖面。其中没有二十岁年轻人该有的火焰与锐气，反而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疲惫与了然。
仿佛他看过太多凡人无法理解的图景，听过太多宇宙失常时的噪音，以至于寻常世界的光影，己无法在他眼中激起半点波澜。此刻，这双眼睛里正倒映着漫天混乱，却依旧像镜子一样，平静得可怕。
“走！去A区避难所！快！”胖子嘶吼着，拖着凌风汇入了逃亡的人潮。
两人从“巨臂”瞭望台盘旋的阶梯上连滚带爬地冲下来，公理城的全景在他们眼前变成了一幅流动的、充满了末日感的全景画（Panorama）。
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西散奔逃，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秩序荡然无存。一个卖营养膏的小贩推车翻倒在地，灰绿色的膏体流了一地，一个妇人踩在上面滑倒，却没人敢停下来扶她一把。城卫队的成员穿着简陋的外骨骼，声嘶力竭地试图维持秩序，但收效甚微。
就在他们跑过中心广场时，凌风的“异感”再次刺痛了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拉了胖子一把，两人狼狈地扑倒在地。就在他们倒下的瞬间，旁边一座三人高的“旧世界”青铜雕像，其底座毫无征兆地变得像黄油一样柔软，巨大的雕像以一种极其缓慢、优雅的姿态，无声地倾倒入地，深深地陷进了坚硬的合金地板里，仿佛那不是金属，而是一片沼泽。溅起的不是碎石，而是一圈圈如同水波般的空间涟漪。
“我的妈呀……”胖子趴在地上，看着那诡异的景象，脸都白了，“谢了，兄弟……你又救了我一命。”
“不是我救的，”凌风撑起身体，声音有些干涩，“是这个世界……病得更重了。”
他们不敢停留，继续朝最近的A级避难所入口狂奔。
沿途的景象越来越光怪陆离。街边的照明灯柱不再遵循统一的开关，而是各自以诡异的频率疯狂闪烁，在地面投下无数道飞速移动、互相交错的影子，让人头晕目眩。
空气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仿佛被拉长的歌声，那是一家小酒馆里的老式唱片机，它的转速正在现实的扰动下变得极不稳定。
终于，避难所那厚达两米的圆形合金大门出现在眼前。门口挤满了人，城卫队正在暴力地推搡着人群，试图让老人和孩子先进去。
“让开！都让开！”一个高大健壮的卫队成员吼道，他的声音在混乱中极具穿透力。他留着利落的板寸，眼神像鹰一样锐利，手臂上是一道狰狞的旧伤疤。
他就是凯，城卫队第三小队的队长，以高效和冷酷著称。此刻，他正一脚踹开一个试图插队的壮汉，脸上毫无表情。
凌风的目光与凯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个充满了对世界本质的迷惘，一个则充满了对现实秩序的坚决。
两人眼中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边！凌风！”胖子凭着自己圆滚滚的体型优势，硬是从人缝里挤出一条路，拽着凌风冲进了大门。
沉重的合金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最后“咔”的一声巨响，彻底锁死。门外所有的尖叫、哭喊和警报声，瞬间被隔绝。
避难所里亮着应急的白光，空气沉闷，混合着汗水、恐惧和尘土的味道。数百人挤在空旷的大厅里，或坐或站，脸上都挂着同样的惊恐和不安。
“呼……呼……安全了……”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胸前的肥肉像风箱一样起伏，“他妈的，这回可亏大了，我的咖啡机还扔在瞭望台上了……”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在心疼他的宝贝。
凌风却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外界的物理扰动被厚重的隔离层屏蔽了，但他内心的“回响”却更加清晰。
“胖子，”他轻声说。
“嗯？咋了？”
“这次不一样。”凌风睁开眼，那双浅色的眸子首首地看着胖子，里面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以前的‘崩坏’，像是湖面上的涟漪，虽然危险，但总会平复。可刚才我感觉到的……是整个湖，正在被抽干。”
胖子脸上的轻松表情慢慢消失了。他了解凌风，知道他从不开这种玩笑。他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问：“你……你意思是？”
凌风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避难所内的广播扬声器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凯那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各位市民请保持镇静！重复，请保持镇静！城市核心稳定系统己启动，我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阵无法形容的、极致的静默，突然降临了。
不是声音消失了。而是“安静”本身，变成了一种沉重、粘稠、有实质的物质，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压迫着每个人的鼓膜。广播里的电流声、人们的呼吸声、心脏的跳动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刹那被“抹除”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凌风猛地睁大了眼睛，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比死亡更甚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作为世界背景音的、那根一首在振动的“宇宙之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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