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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井苔上的月光

小说: 槐花落在旧门环上   作者:墨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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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井苔上的月光

立夏前夜的急雨是踩着碎玉声来的。青石板路被敲得噼里啪啦响,檐角垂下的雨帘织成银线,将整条巷子泡在淡青色的水烟里。我抱着那盏磨得发亮的马灯往巷尾走,灯笼罩着的玻璃早被岁月啃出细裂纹,雨水顺着灯柱往下淌,像给暖黄的光镀了层流动的琥珀。裤脚在跨过水洼时溅上泥点,凉津津的湿气顺着脚踝往上爬,倒让记忆也跟着潮润起来——这盏马灯还是王阿婆当年纳鞋底时用的,灯座上那道月牙形的烫痕,分明是二十年前我偷拿它照井里月亮时留下的。

废墟中央的古井曾是整条巷子的眼睛。三个月前施工队架起脚手架时,砖块碰撞声惊飞了井边筑巢的麻雀,王阿婆的墓碑就在那时被移到了巷口的槐树下。此刻脚手架刚拆,露出的井台像被揭去纱布的伤口,青苔斑驳的井栏断成三截,围着中间那汪积水。水面漂着三四片梧桐新叶,雨珠在叶脉里滚成晶莹的珍珠,叶尖儿垂进水里,倒像是谁折了绿船,专等月亮来当掌舵的老艄公。

刚绕过半人高的碎砖堆,石缝里突然钻出压抑的“嘘——”声,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蟋蟀。三个小身影趴在砖堆后面,竹竿尖儿在水面划出细碎的银鳞,惊得浮萍都往两边躲。穿蓝布衫的男孩把裤脚卷到膝盖,小腿被太阳晒成浅麦色,脚底板踩在湿滑的井苔上却稳当得像小蛤蟆。他手里的竹竿是从扫帚上拆下来的,竿头绑着半截红绳,绳尾拴着枚捡来的玻璃珠,在马灯光里泛着彩虹色的光:“看见没?月亮在水里漂呢!比天上的圆!”他扭头对同伴说话时,后颈的绒毛上还沾着片梧桐叶,像只没长全羽毛的雏鸟。

穿黄衫的男孩比他矮半个头,正把食指抵在嘴唇上瞪眼:“别吵!王阿婆说井里的月亮是凉的,摸了手会结冰!”他说话时,竹竿不小心碰到井栏,水面晃了晃,倒映的半个月亮碎成银箔片。穿红衫的小姑娘突然揪住他的袖口,辫子上的红头绳甩得像火苗:“动了动了!月亮游到我竹竿底下去了!”她蹲得太近,裙摆沾了井苔的绿痕,却浑然不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水面,仿佛真有只银色的鱼,正衔着月亮的尾巴打转。

我刚要开口提醒他们井苔滑,蓝布衫男孩突然“哎哟”一声,屁股墩儿摔在井栏残片上,竹竿“啪”地拍在水面,溅起的水花湿了半张脸。他揉着膝盖抬头,鼻尖沾着块青苔,像只撞进蛛网的小甲虫,眼睛却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阿姨,这是不是王阿婆说的‘凉月亮’?她说月亮掉井里会变成银鱼,游到人的梦里去。”他说话时,膝盖上的泥渍混着水渍,画出弯弯曲曲的银河,倒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井台还完整,王阿婆总坐在井边的青石板上择菜,脚边放着个白瓷盆,盆底裂了道缝,她却舍不得扔。七八月的晚上,她摇着蒲扇给我们讲古,说井里的月亮是天上掉下来的碎片,每到月圆夜就会化成银鱼,顺着水脉游到孩子们的梦里。“银鱼的鳞片会发光,”她用沾着韭菜叶的手指点着水面,“谁要是梦见银鱼,第二天准能捡到亮晶晶的东西。”有次我蹲在井边等银鱼,直到露水打湿了辫子,王阿婆便把我抱到腿上,用温暖的掌心捂着我冰凉的脚丫:“傻丫头,银鱼是月光变的,看得见摸不着,就像有些故事,得等心暖了才能听见。”

此刻的男孩正把玻璃珠从水里捞起来,水珠顺着红绳往下滴,在马灯光里串成小小的月亮链。他忽然指着水面惊呼:“快看!月亮又圆了!”不知何时,雨停了,云层裂开条缝,真正的月亮从云后探出头,照得井里的水像揉碎的水银。三个孩子的影子投在井台上,小小的脑袋凑成个三角形,像极了二十年前我和阿明、小穗蹲在井边的模样。那时我们总以为井里藏着另一个世界,直到某天清晨,井边围满了人——王阿婆在井台边摔了一跤,白瓷盆碎在青苔上,盆底的裂缝里卡着片银箔似的月光。

“后来王阿婆的腿就不利索了,”我蹲下来帮男孩擦掉鼻尖的青苔,他膝盖上的红痕让我想起小穗摔破膝盖时的情景,“但她还是每天坐在井边,说银鱼会把月亮的消息带给远方的人。”穿红衫的小姑娘突然抓住我的手,手指凉津津的:“阿姨,远方的人是谁呀?”她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两颗黑葡萄,映着井里晃动的星子。

还没等我回答,巷口传来“咯吱咯吱”的三轮车声,收废品的老李头推着车进来,车把上挂着个绿漆斑驳的邮箱,正是当年巷口那只。他停在废墟边,从车斗里翻出个牛皮信封:“今儿在废品站瞧见的,地址早没了,可这字……”他粗糙的手指划过信封上的小楷,邮戳上的日期早已模糊,却能看清“1995年立夏”几个字。

蓝布衫男孩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信纸:“这是不是王阿婆说的‘井里的信’?她说银鱼会把心事驮到月亮上,再从月亮里掉下来变成信。”他的话让老李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小崽子倒记得牢,当年陈师傅的徒弟就爱往井里扔纸条,说井龙王是最好的邮差。”

展开信纸,蓝黑墨水写的字迹洇着水痕,“巷深不闻车马喧,苔深犹记木屐声”,落款是“阿明”。这个名字像块扔进古井的石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阿明是王阿婆的孙子,我们仨总在井边玩,他说长大了要当邮差,把井里的月光信送到每个角落。后来他跟着父母去了南方,走的那天清晨,往井里扔了张纸条,说会寄回月亮的回信。

“阿姨,信里写了什么?”红衫小姑娘拽着我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我摸着信纸泛黄的边缘,仿佛触到了时光的褶皱:“他说,井里的月亮从来没碎过,就像有些故事,永远藏在青苔的褶皱里,等着被月光叫醒。”

这时,一阵风过,梧桐叶上的雨珠滴进井里,“叮咚”一声,惊起的涟漪中,月亮又碎成了银鱼的鳞片。三个孩子趴在井边,看那些光斑晃啊晃,像在打捞散落的星子。蓝布衫男孩突然把玻璃珠扔进水里,“扑通”一声,水面荡开圆圆的波纹:“这样银鱼就能带着我的玻璃珠,去月亮上找王阿婆了吧?”

我望着他认真的小脸,忽然想起王阿婆临终前说的话:“井里的月亮啊,是给心里有光的人看的。”此刻的井台虽然残破,青苔却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给时光镀了层金边。老李头把邮箱挂在脚手架上,铁皮“当啷”响了一声,惊飞了躲在砖缝里的纺织娘,却惊不散水面上漂浮的旧时光。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夜,王阿婆摸着我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反而会在心里更圆。”那时的我不懂,直到看见眼前的场景——孩子们追逐着井里的月亮,老李头着旧信封,张婶的白瓷盆又盛上了新接的雨水,倒映着半个摇晃的月亮。原来时光从未真正流逝,它只是沉在了井里,等着某个雨夜,被一盏马灯、一声童言,或者一片漂在水面的梧桐叶,轻轻捞起。

雨又开始零星地下,马灯的光在雨幕里晕开,将三个孩子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们正用碎砖在井台边搭“月亮船”,蓝布衫男孩把玻璃珠放在中间,说这是给银鱼的灯塔。穿黄衫的男孩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井苔,像在守护什么珍贵的宝藏。红衫小姑娘则把辫子上的红头绳解下来,系在竹竿上,说这样银鱼就能顺着红线找到回家的路。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忙碌的小身影,忽然明白,王阿婆的故事从未消失,它只是换了个模样,在新一代孩子的眼睛里继续生长。就像这井里的月光,碎了又圆,圆了又碎,却永远在水面流淌,在青苔上闪烁,在每个记得它的人心里,种下一颗关于时光与温柔的种子。

当老李头的三轮车渐渐消失在巷口,车轱辘碾过水洼的声音和着雨声,编织成一首古老的歌谣。三个孩子趴在井边,看月亮慢慢从云后走出来,将井里的水染成银色的绸缎。蓝布衫男孩忽然指着水面笑:“你们看!银鱼来接月亮了!”只见一片梧桐叶顺着水波漂动,叶尖儿划过水面,留下一道亮亮的痕迹,像极了一条游动的银鱼,正驮着月亮,游向时光的深处。

那一刻,我忽然听见记忆里的蝉鸣与蛙声重叠,看见王阿婆坐在井边的身影渐渐清晰。她的白瓷盆还在那里,盆底的裂缝里依然盛着月光,而我们,无论长到多大,心里始终住着那个蹲在井边,等着银鱼带走月亮的小孩。原来最动人的故事,从来不是被讲述的,而是像井苔上的月光,默默流淌在每个平凡的夜晚,等着有心人低头,看见时光在水中轻轻摇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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