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碎砖堆后的旧梦
碎砖堆后响起衣料摩擦砖石的窸窣声,像老槐树抖落槐花般轻柔。率先探出的是半截蓝布围裙角,补丁摞补丁的针脚在马灯光里泛着暖白,接着便是张婶微驼的脊背——她总说这是被岁月压弯的井栏,年轻时替王阿婆担水,扁担两头的木桶里盛着两轮晃动的月亮。此刻她攥着个白瓷盆,缺角处泛着温润的光,像是被时光舔舐出的伤口。
“哎哟小祖宗,这井苔比鳅鱼还滑!”张婶的江浙口音带着吴侬软语的尾音,“鳅鱼”二字在舌尖打个转,像含着颗化了一半的薄荷糖,“我家阿姨临终前攥着我这根手指头,指甲盖都掐青了,反反复复就念‘井底月,照归人’。”她蹲下身时,围裙上的补丁蹭到井苔,竟沾了片翡翠似的绿,倒像是从王阿婆的故事里掉出来的碎屑。三个孩子被她扶起来,蓝布衫男孩指着白瓷盆惊呼:“盆底有月亮!”原来盆里盛着半瓢雨水,倒映着脚手架缝隙里漏下的月光,边角碎砖的影子投进去,恰好拼成个缺角的月轮。
张婶用袖口擦盆沿的动作突然顿住,指尖着缺角处的毛边——那是十年前王阿婆摔碎盆时留下的。“那年你才五岁,”她忽然望向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三十年的月光,“蹲在井边哭得跟浸了水的布娃娃似的,说王阿婆淘米时把月亮切成了银鱼,要放生回井里。”她的话像块浸了桂花蜜的糯米糍,甜津津地粘住记忆:那时的王阿婆总在月夜里淘米,藏青布衫上别着朵白茉莉,淘米水泼进井里时,总要用指腹抹掉盆沿的米渣:“月亮啊,收了你的银鱼吧,别让它们跟着星星迷了路。”有次我偷偷把盆里的“银鱼”(其实是碎米粒)捧在手心,凉津津的触感让我坚信这是月亮的孩子,直到王阿婆用布满老茧的手包住我的小手:“傻囡,银鱼是月光变的,你攥得越紧,它越要往井里钻。”
穿红衫的小姑娘突然伸手触碰盆沿的缺角,指尖划过毛边时像触到了时光的棱角:“阿婆的盆会疼吗?”她仰头望着张婶,辫梢的红头绳垂进水里,荡起的涟漪揉碎了盆底的月亮。张婶笑了,笑得眼尾的皱纹都弯成了井栏:“疼了三十年咯,可你王阿婆说,缺角的盆才能盛住漏下来的月光。”她说话时,从围裙兜里摸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花——是从巷口老槐树下的坟头采的,“那年她走的时候,枕头底下藏着半朵枯茉莉,跟我说‘等茉莉再开,银鱼就该驮着月亮回来了’。”
巷口的三轮车声就在这时碾过水洼,“咯吱咯吱”的响动惊飞了蹲在砖堆上的蟋蟀。老李头的车把上挂着个绿漆斑驳的邮箱,铁皮卷边处生着暗红的锈,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我认得这邮箱——二十年前它立在巷口的梧桐树下,漆色鲜亮得能映出人的影子,阳光好的日子,邮递员老李头的自行车铃还没响,我们就看见绿邮箱的门“咔嗒”打开,露出带着油墨香的信件。此刻老李头踩着刹车,车斗里的废品叮当作响,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雨水,虎口处的烫疤在马灯下泛着微光——那是替陈师傅修锅炉时落下的,和井台边的青苔一样,成了岁月的印记。
“今儿收着个稀罕物。”老李头从车斗深处翻出个牛皮信封,边角被雨水洇出褐色的斑,像朵开败的墨梅,“地址早没了,可这字……”他粗糙的拇指划过信封上的小楷,邮戳上的“1995”三个字已模糊不清,却让张婶猛地吸气:“是阿明的字!”她的声音带着井水般的凉意,白瓷盆里的水晃了晃,倒映的脚手架突然变成了二十年前的晾衣绳,上面挂着阿明的蓝布衫。
三个孩子立刻围过去,蓝布衫男孩踮脚去够信封,鼻尖几乎碰到泛黄的信纸:“是不是井里的银鱼送来的信?王阿婆说它们会把心事含在嘴里,游过时光的河。”老李头笑了,笑声里带着铁锈味:“小崽子懂得不少,当年你阿姨和阿明他们,总往井里扔纸条,说井龙王是最好的邮差。”他说话时,我忽然看见信封背面有块淡淡的水痕,形状竟像极了井台边的青苔——原来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阿明蹲在井边写纸条,眼泪滴在信纸上,竟成了时光的邮戳。
张婶颤抖着拆开信封,蓝黑墨水的字迹在湿气里洇开,像浸了水的银鱼鳞片。“巷深不闻车马喧,苔深犹记木屐声”,落款是“阿明,1995年立夏夜”。这行字让我想起那年离别:阿明蹲在井边,把纸条折成小船,说要让银鱼带去南方。他父亲的三轮车停在巷口,发动机“突突”响着,惊得井里的月亮碎成光斑。那时的张婶抱着白瓷盆站在井边,盆里盛着新摘的茉莉花,说要让花香给银鱼引路。
“你王阿婆走前总说,这井是块碎了的月亮。”张婶忽然把白瓷盆往井栏上推了推,盆底的缺角正好对着井里的月影,“她年轻时在井边等过那个穿木屐的书生,每月初七都会来打水,木屐声敲在青石板上,比梆子还响。后来书生去了南洋,她就守着这口井,说木屐声会顺着井水漂回来。”她的话让井苔上的月光突然凉了几分,仿佛真有双木屐从时光深处走来,踢踏踢踏地踩碎了满巷的夜色。
穿黄衫的男孩突然指着邮箱惊呼:“邮箱上有月亮!”原来铁皮卷边的弧度恰好拼成个月牙,和白瓷盆的缺角、井里的月影,竟成了三重月亮。老李头摸着邮箱上的绿漆,剥落的漆片掉在掌心,像片褪色的月光:“这邮箱还是陈师傅打的,他说邮箱要做成月亮的形状,这样信件就不会迷路。”他说话时,我忽然想起陈师傅的钟表铺,就在井台斜对面,橱窗里的座钟总在整点敲响,声音像井水漫过井栏般清越。阿明常蹲在铺子里看齿轮转动,说那是时光的银鱼在游动。
张婶把信封凑到马灯前,突然发现信纸背面有行更小的字:“井边的青苔又绿了吧?替我摸一摸,是不是还像王阿婆的手心那样暖。”这句话让她的眼角突然,指尖划过“王阿婆”三个字,仿佛触到了故人的体温。白瓷盆里的茉莉花倒影在水中,竟像是王阿婆鬓角的那朵,在月光里轻轻摇曳。
雨不知何时又落了,细细的雨丝织成银网,罩住了井台、碎砖堆和脚手架上的邮箱。张婶把白瓷盆往怀里拢了拢,缺角处的月光却漏出来,在她围裙上印出个淡淡的圆。三个孩子蹲在她脚边,看雨水顺着盆沿滴进井里,每滴都砸出个小小的月亮。蓝布衫男孩忽然捡起块碎砖,在井台上画了个缺角的圆:“这是王阿婆的盆,也是井里的月亮,还是我们的梦。”
老李头把邮箱挂在脚手架上,铁皮“当啷”一声,惊起了藏在砖缝里的纺织娘。那声音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深夜,王阿婆用竹竿敲打井栏赶野猫,“当啷当啷”的响声里,我们总以为是银鱼在叩门。此刻邮箱的门轻轻晃动,仿佛有封未寄出的信,正从时光深处飘来,带着茉莉的香、青苔的湿,和井水般绵长的思念。
张婶忽然哼起支古老的调子,是王阿婆常唱的吴歌,歌词含混不清,却像井水漫过鹅卵石般清亮。孩子们跟着哼唧,跑调的童声惊得水面的月光直打颤。我望着白瓷盆里的缺角月亮,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正是因为缺了角,才盛满了思念——就像王阿婆的盆,陈师傅的邮箱,还有这口残破的古井,它们都是时光的容器,装着未说完的故事,未寄达的信件,和永远在井苔上流淌的月光。
雨丝渐密,马灯的光在雨幕里晕成个温暖的茧。张婶把孩子们拢在身边,用围裙替他们挡住飘来的雨珠,白瓷盆里的雨水渐渐满了,倒映的月亮却愈发清晰。老李头蹲在邮箱前,指尖划过斑驳的绿漆,像是在抚摸岁月的纹路。而我,忽然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从记忆里走来,蹲在井边看王阿婆淘米,盆里的碎米粒在月光下真的像游动的银鱼,正顺着水纹,游向永远不会褪色的旧梦。
那一刻,井台、碎砖、白瓷盆、旧邮箱,都成了时光的碎片,却在这雨夜的月光里,拼成了最完整的梦。张婶的吴歌还在继续,孩子们的笑声惊飞了梧桐叶上的雨珠,而老李头,正从邮箱里摸出支铅笔,在信封背面画了个缺角的月亮——那是给时光的回信,也是给所有记得井苔月光的人的,最温柔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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