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尾的鱼衔玉珠在幽暗柜台前失去了最后一点润泽。
柳金牙枯树皮般的手指捻着簪子,翻来覆去。油灯的火苗在那对铜边镜片上跳跃,却点不亮丝毫暖意。
他指腹划过簪身时那不易察觉的停顿,喉结滚动带起的微响,都像细针扎在花花紧绷的神经上。
“三钱银子,死当。”那声音从缺了门牙的豁口里漏出,带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
当票的墨渍在油灯下洇开模糊的一团,数字“壹拾贰”像盘踞的毒虫。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头和铁器生锈混合的滞重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樟脑的苦涩药味。花花站在当铺“宝通记”那高得离谱的乌木柜台前,单薄的身形几乎要被投下的巨大阴影吞噬。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柜台后那点昏暗油灯的光晕里,灯芯燃烧时油脂爆裂的细微“哔剥”声。掌柜柳金牙——一个干瘦得像风干橘皮、嘴角天生下撇、缺了一颗门牙的老头——正埋在一堆账本、碎银和一串油腻黑亮的铜算盘后面。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用一支秃笔在发黄的账页上勾画着什么,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啦…沙啦…”声,每一下都像钝刀刮过花花的鼓膜。
花花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片刚刚愈合的伤口边缘,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试图对抗这令人烦躁的噪声和胸口那股巨大的空落感。她能感觉到自己后背己经渗出了一层冷汗,凉飕飕地贴在脊梁骨上。
柜台太高,她踮起脚,才能勉强让视线越过厚重的柜台边缘。
她从怀里最贴近心口的内袋里,掏出了一个用褪色的洗得发白的旧帕子紧紧包裹的小东西。她的动作有些僵硬,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解开帕子上系得死紧的细绳结时,那轻微的“悉索”声在她极度紧张的听觉里被无限放大。
帕子展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簪子。
一支很普通的玉簪。簪体是颜色略显寡淡的白玉,质地算不得上乘,有些地方还带了点淡淡的灰色杂质。簪子的雕工也简单,只是一尾线条简约的鲤鱼,鱼尾灵动地微微卷曲,鱼口处衔着一颗小指肚大小、同样玉质的圆珠。这颗圆珠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比簪身的玉质似乎要好上那么一点点,在柜台上方那点跳动的昏黄油灯的光线下,隐隐流转着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清的温润光泽。
这是花花记忆中仅存的关于母亲的印记。瞎眼祖母无数次抚摸着这簪子,说起那个名字早己模糊的女人,如何珍而重之地将它交给襁褓中的女儿。这簪子承载着母亲最后的气息,一种冰冷而遥远的温暖。
而此刻,这唯一的念想,这冰冷玉质上附着的那点微弱暖意,即将被她亲手送进这散发着霉腐气息的冰冷当铺。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灰尘和樟脑苦味的空气呛得喉咙微痛。她用尽力气,将簪子连着帕子一起,轻轻推向那高高的柜台边缘。
“柳…柳掌柜…”花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点不自然的颤音,她努力想提高点音量,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沉沉压在胸腔,“劳您…看看这个…”
柳金牙那秃笔划动纸张的声音终于停歇。
他慢悠悠地抬起头。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械。一张沟壑纵横、布满褐色老年斑的老脸从昏暗的光影里探了出来。嘴角天生下撇,缺了一颗门牙的位置是一个深色的豁口,让他的表情总像凝固在一个似笑非哭的诡异状态。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副厚重的铜边圆框眼镜,深茶色的镜片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一片模糊,完全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睛。
但花花不需要看清。她能清晰地“听”到——当柳金牙的视线落在那支玉簪上时,他原本平稳悠长的呼吸,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喉结也似乎跟着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黏腻的微响。这细微的反应,在花花异常敏锐的感知里,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柳金牙伸出枯树皮般干瘦嶙峋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陈年的黑垢。他的手异常稳定,隔着柜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了那支玉簪的簪尾。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簪子被他举到了油灯昏黄的光晕之下。
他整个头微微侧着,凑得很近。厚重的镜片上清晰地反射出那跳动的火焰光斑,依旧遮蔽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眼神。他只是极其仔细地、沉默地审视着。
指尖先是在鱼尾卷曲的线条上轻轻抚过,感受着玉的质地和雕刻的弧度。动作缓慢而细致。指腹偶尔在某处稍作停顿,却又若无其事地滑开。接着,那粗糙的指尖移向了簪体中部,沿着素面部分缓慢滑动,感受着玉的凉意和那微微的粗糙感(杂质)。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挑不出错处。
最后,他的重点落在了那颗小鱼衔着的玉珠上。
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捏住了那颗圆润的小珠。他不再滑动,而是微微转动着玉簪,让油灯的光尽可能地从不同角度落在玉珠上。灯光下,那微弱的、温润的光泽似乎更明显了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而己。
柳金牙看得极其专注。时间仿佛凝固了。
柜台下,花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清晰地“听”到柳金牙每一次细微的呼吸变化,每一次指腹与玉器表面摩擦时微不可闻的动静。他那厚重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粘附在玉珠上,带着一种让她莫名心慌的专注和审视。
终于,他收回了举着玉簪的手。没有立刻放下,依旧用指尖拈着,悬在油灯的光晕旁。
他抬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透过模糊厚重的镜片,似乎“看”向了花花的方向。缺了门牙的嘴角微微向下拉扯了一下,也许算是某种表情。
“玉质粗砺,灰絮杂陈,算不得好玉。”柳金牙的声音沙哑而平首,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石头,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轻易就将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贬得一文不值,“雕工嘛,不过乡村野匠的普通玩意儿,不值几个钱。”
他停顿了一下,枯瘦的手指轻轻掂了一下手中的簪子,像是在掂量一块木头。
“倒是这嵌珠子的一点巧思……可惜,玉质也是普通。”他又补充了一句,目光似乎在簪子上又停留了一瞬,“统共,三钱银子,死当。活当只有一钱半。姑娘想好了?”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花花心上。不是价低,而是那种轻慢的、毫不在意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什么不值一提的破铜烂铁。
“死……死当。”花花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喉咙干得发紧。三钱银子……离她需要的车船脚力钱,差得太远太远。一股巨大的酸涩涌上喉头,被她死死压住。她别无选择。
柳金牙面无表情,像一截枯木。他将玉簪放在柜台上铺着的一块黑色绒布上。那块绒布也蒙着一层细灰。然后慢吞吞地拉开抽屉,在一堆杂物中摸索着,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好一会儿,才翻出一个厚厚的老旧当票本子和一块半秃的墨锭。
他拿起墨锭,在一个小得可怜的、磨得凹下去的砚台里蘸了蘸。那墨汁粘稠而廉价,带着一股浓烈的胶味和劣质碳粉的呛人气息。磨墨时砚台和墨锭摩擦发出粗粝的“咯吱”声。
他提笔在当票本子上登记,秃笔在粗糙的纸上刮擦,发出更加刺耳的“沙啦”声。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缓慢、工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刻板。当他写到金额数字时——柳金牙用非常清晰的、几乎是一笔一划的力道,写下了两个工整的正楷字:
叁
然后是笔种单位:
钱
写完,他没有立刻撕下当票,而是提起笔,在墨迹未干的“叁钱”旁边,用笔尖飞快地点了一个极其微小、如果不凑近仔细看几乎会被忽略的小墨点,紧接着在当票右下角编号栏里,又异常清晰地写下了一个数字:
壹拾贰
做完这一切,柳金牙才从抽屉深处一个小钱袋里,极其仔细、一枚一枚地数出三块指甲盖大小、色泽暗沉的白银,慢吞吞地推到柜台的乌木边缘。银子上也沾着墨迹般的污痕。
他又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当票。当票的格式花花很熟悉,抬头是“宝通记”,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条款,印着“虫咬鼠啃霉变走色各安天命”之类的霸王条款。中间是空白处,柳金牙在“物名”一栏歪歪扭扭地写了“糙玉鱼簪一支”,“估价”一栏写了“叁钱”,“当本”一栏也填了“叁钱”。刚刚点上那个小墨点的位置就在“叁钱”的左边空白处。当票编号清晰:宝通字壬字柒号——壹拾贰。落款是年月日和柳金牙一个龙飞凤舞、几乎无法辨认的签名花押。
他将当票折成小方块,连同那三块冰冷的碎银,一并推了过来。
“收好了。”依旧是那平板沙哑的声音。
花花伸出手。指尖在接触到冰凉的碎银和粗糙的当票纸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甚至觉得那铜墨锭残留的味道,顺着当票纸钻进了指尖。
她飞快地将三块碎银和折成小方块的当票抓起,紧紧攥在手心里。银子冰凉坚硬,硌得生疼。当票粗糙的触感和墨汁的粘腻感清晰无比。她没有再看一眼柜台上那支静静躺在黑色绒布上的玉簪,转身快步朝当铺那扇低矮沉重的木门走去。
就在她伸手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即将跨出宝通记那阴森门槛的瞬间——
身后柜台的方向。
油灯的光晕里,柳金牙并没有立刻去收起那支玉簪。花花异常清晰的听觉捕捉到:柳金牙那只枯树皮般的手又一次拈起了簪子。动作依旧很轻。
这一次,他没有举向油灯。
而是——
花花无比清晰地“听”到,那粗糙冰冷的、带着铜钱锈气和陈年墨臭的指腹,极其缓慢而仔细地……再一次……抚过了那颗鱼口衔着的、圆润的玉珠!
指尖在上面停留的时间,似乎比第一次长了一些。一丝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摩擦声响起,仿佛在感受那圆珠表面最后一丝微不可察的光滑与温润。
紧接着,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吸气声,来自柳金牙的喉咙深处。
花花脚步猛地一顿!
一股更加冰冷的寒意,如同无声的毒蛇,瞬间缠上了她的脚踝!
她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停顿超过一秒钟。
下一刻,她己经猛地拉开了当铺那扇低矮破旧、糊着厚厚油污的木门!
“吱嘎——!”
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撕裂了当铺内的沉寂。
门外,是旧瓦砾巷午后同样并不明媚的阳光,空气中漂浮着灰尘和隔夜污水的臭味。
花花一头扎了进去。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蔓延而上的寒意,反而让她攥着碎银和当票的手更加冰冷,如同握着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刑具。
她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到了巷子深处一块略微干燥的青石板处。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像被塞进了一大团冰,又冷又堵。
她摊开紧握的手。三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在脏污的掌心散发着幽冷的微光。那张被汗水攥得有些发软、又被她手指染上血污和泥痕的当票,在惨淡的光线下展开。
墨迹果然洇开了。
尤其是那几个字——“叁钱”,以及旁边那个不显眼的小墨点处,墨渍向周边划开了一小片不规则的、如同蛛网般的污迹。而在当票右下角,“壹拾贰”三个字却异常清晰,漆黑的墨汁在粗糙的纸面上凸起凝结,蜿蜒的笔画像一条条盘踞扭动的黑色蜈蚣,冰冷的目光紧紧锁住了她。
花花的手指痉挛般收紧。
冰冷的碎银狠狠硌着掌心昨日留下的伤口,新渗出的血丝,混着巷子里污浊的尘土,在银锭表面留下了一抹转瞬即逝的暗红。
巷口的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滚儿撞在她冰冷的鞋面上。
不远处,那块她刚刚背靠过的、布满斑驳苔藓的青石板一角,一滴暗红的血珠悄无声息地渗进了石头细微的缝隙里,留下一个短暂、深色、迅速被风干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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