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扑在会宁府的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呜咽。
完颜宗望踢开帐前积雪，皮靴碾过冻硬的草屑，带起几星冰渣子。
他腰间的狼首短刀撞在牛皮箭囊上，发出闷闷的响——这是他从乾朝回来的第七日，兄长阿骨打的帐前，至今未传他进去。
"大王子！"帐外守兵刚要通传，帐帘突然被人掀开。
完颜阿骨打裹着熊皮大氅立在门口，浓眉下的眼睛像淬了冰："你倒有脸来见我。"
宗望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他在市集上听见几个牧民嚼舌根，说乾朝使臣来送过"贺礼"，说是恭喜女真"新得辽东"。
可那贺礼不过是两箱破铜箭簇，连箭头都卷了刃。
他攥紧腰间的刀："兄长，乾朝根本没把咱们当盟友！
他们的地图上标着咱们的军寨，连马厩的位置都画得清楚——"
"够了！"阿骨打甩袖转身，虎皮褥子被带得翻起一角。
案上的羊皮地图被风掀起，露出底下压着的乾朝文书。
那是武植亲笔写的"愿与女真共守北疆"，墨迹还带着朱砂香。"你当我不知道？"他抓起案上的酒坛猛灌一口，酒液顺着络腮胡往下淌，"咱们现在有多少战马？
三千！
乾朝幽州城随便拉个军镇，就有五千精骑。"他指节叩着地图上的黄龙府，"辽残部还占着那里，咱们要是跟乾朝翻脸，两面受敌——"
"那你就甘心当乾朝的狗？"宗望吼出声，刀鞘"当啷"撞在案角。
阿骨打的手顿在半空。
帐外的守兵屏住呼吸，连火盆里的炭都不敢噼啪作响。
过了半晌，他突然抄起案上的青铜酒壶砸过去。
酒壶擦着宗望耳畔砸在墙上，碎成几瓣："滚！
等你学会看天下大势，再来跟我说话！"
宗望踉跄两步，转身时靴跟碾碎了地上的碎陶片。
他望着兄长紧绷的后背，喉间像塞了块冻硬的鹿肉。
帐外的雪越下越大，他裹紧貂裘时，摸到怀里的半卷绢帛——那是从乾朝驿站马厩里捡的辽东地图，边角的"乾朝兵部"朱印还鲜艳得刺眼。
三日后的深夜，阿骨打的寝帐里突然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
"这是从宗望亲信帐里搜出来的！"亲卫队长单膝跪地，双手捧着半封密信。
羊皮纸边角焦黑，却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待辽军南下，我愿为内应，共破乾朝..."末尾的署名被烧了大半，但那笔锋，像极了宗望平时写军报的狂草。
阿骨打的手指深深掐进案几，指节泛白。
他记得七天前宗望摔门而出时说的话："辽人还有十万残兵在漠北！
咱们跟他们联手，未必赢不了乾朝！"原来那不是气话，是真动了心思。
他抓起密信凑近烛火，火星子舔过"辽"字，纸灰簌簌落在狼皮褥子上："把宗望关到冰窖里。"他声音发哑，"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给他送热汤。"
乾朝京城，御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
张贞娘跪在软垫上，左手压着张旧羊皮纸，右手的狼毫在墨碟里蘸了蘸。
她盯着案头宗望的军报抄件，笔尖悬在半空足有半刻钟，才落下第一笔——横画要带三分狂气，竖钩得像马刀劈过的痕迹。
"夫人这手仿字，比赵大人的密探还像。"吴用摇着羽毛扇站在廊下，目光扫过她腕间的青玉镯——那是武植前日赏的，说是"犒劳辛苦"。
张贞娘没抬头，笔尖在"辽"字上顿了顿："陛下说要'三分真，七分假'。"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宗望确实跟辽旧臣喝过酒，阿骨打也确实怀疑过。
这信里的事，他就算不信，也得琢磨三天。"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脚步声。
武植掀帘进来，玄色锦袍上还沾着雪星子："吴先生，女真的使者到了？"
吴用点头："在偏殿候着，说是要'表忠心'。"他嘴角勾起半分笑，"阿骨打派来的人，怀里揣着宗望的佩刀，说是'家丑己清'。"
武植接过张贞娘递来的茶盏，指腹着杯沿。
茶是新采的龙井，带着股清苦的甜："那就赏他'北疆统帅'的金印。"他放下茶盏时，杯底在案上压出个水痕，"军械库里那批生锈的陌刀，还有去年发霉的粮草——"他抬眼看向吴用，"都装车送过去。"
吴用抚掌大笑："陛下这招，既堵了女真的嘴，又折了他们的力。
好！"
腊月廿三，乾朝的送灶王爷这天，赵五带着二十个精壮汉子混进了辽东商队。
他们裹着羊皮袄，车上装着成捆的盐巴，车底夹层里却塞着封封密信。
信上盖着"乾朝枢密院"的大印，写着"归降者封千户，带城来投者封万户"。
"头前就是黄龙府。"赶车的老把式压低声音，鞭梢指了指远处的烽火台。
赵五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城墙上的女真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守城的士兵裹着单薄的皮甲，跺着脚哈气。
他摸了摸怀里的密信，嘴角勾出笑——这些辽降将跟着女真混，吃的是发霉的粟米，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战袍；要是跟着乾朝...他想起武植说的"良田百亩，黄金百两"，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车帮。
三日后，会宁府的冰窖里传来砸门声。
完颜宗望踹着厚重的木门，呼出的白气在眉梢结了霜："放我出去！
我要见兄长！"他的声音撞在冰墙上，又被反弹回来，像困在笼里的狼嚎。
而千里之外的乾朝皇宫，武植正翻看着赵五的密报。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把"黄龙府守将王雄己动心""咸州驻军粮草不足"这些字照得发亮。
他合上密报时，窗外的雪停了，月光漫过檐角的冰棱，在青砖上投下银亮的影子。
"陛下，该歇了。"张贞娘捧着狐裘站在身后，声音轻得像片雪。
武植却望着案头的辽东地图，指尖划过鸭绿江的标记。
那里用红笔圈着几个小字："辽残部驻地"。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雪融的清爽："告诉赵五，加把劲。"他转头看向张贞娘，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咱们的猎物，才刚入套。"
殿外的更鼓敲了三更，武植的笑声混着更声飘出去，惊起檐下几只寒鸦。
它们扑棱棱飞过宫墙，掠过千里冰封的大地，朝着辽东方向去了。
那里的雪地里，正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攒动——像极了即将燎原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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