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的雨，总带着一股子铁锈味。
倡女跪在鎏金镜前，看着镜中自己鬓边新添的白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妆奁里那支点翠步摇。这是三年前赵偃许诺给她的，说等他彻底压过那帮老臣，便废了如今的王后，立她为后。可如今，镜匣里的步摇都蒙了灰，她的凤冠霞帔，还悬在空想里。
“王后又去慈安宫给那帮老虔婆请安了？”倡女的声音冷得像殿角的冰盆，伺候的侍女吓得手一抖，胭脂水粉撒了半案。
“回…回主子，王后娘娘说…说近日邯郸城外麦收丰足，要率命妇们去太庙献祭。”侍女的声音发颤，偷眼瞥见倡女骤然绷紧的下颌线——那道疤是当年在邯郸妓馆里被醉酒武士划的，赵偃总说那是“美人痣”，可倡女自己知道，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贱。
倡女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碎冰：“献祭？她是怕我忘了，当年赵偃要立我为后时，是她爹平原君带了二十七个老臣跪在宫门前，说我‘出身卑贱，秽乱宫闱’吧？”她猛地将步摇砸在镜面上，青铜镜应声碎裂，裂纹里的人影西分五裂，像极了她这些年的挣扎。
窗外传来甲胄摩擦的脆响，是赵偃的贴身侍卫。倡女迅速敛了怒容，换上惯常的柔媚，起身时裙摆扫过碎镜，割破了脚踝也浑然不觉。
赵偃正趴在案几上，对着一幅秦国舆图磨牙。他新得的西域宝马被拴在殿柱上，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倡女走上前，轻轻揉着他紧绷的肩背，指尖触到他甲胄上未擦净的酒渍——昨夜他又在郭开府里喝到三更，回来时嘴里还嚷着“嬴政小儿，待孤取你项上人头”。
“大王最近总对着秦地图出神，莫不是又想那郑国渠了？”倡女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却精准地戳中赵偃的痛处。赵国的漳水渠虽也能灌溉，可比起秦国那条横贯关中的巨渠，终究是小巫见大巫。去年秦国粮税翻了三成的消息传到邯郸时，赵偃把殿里的玉鼎都砸了。
赵偃猛地拍案而起，腰间的佩剑撞在案角，发出刺耳的嗡鸣：“嬴政那小子要加冠亲政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靠着吕不韦和赵姬上台的黄口小儿，也配称‘大王’？”他抓起案上的酒爵，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淌进衣襟，“当年在邯郸，他还不是跟在我身后，像条狗似的抢骨头？”
倡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顺势跪在地上，膝行两步抱住他的腿：“大王息怒。可臣妾听说，秦国这几年修渠铺路，国力蒸蒸日上，连燕国都被他们啃了一块去…若真让嬴政坐稳了王位，怕是…”
“怕什么？”赵偃一脚踹翻案几，竹简散落一地，其中一卷《赵国军防图》被马蹄踏得粉碎，“孤有庞煖将军，有李牧铁骑！郭开说了，秦国的吕不韦和嬴政面和心不和，李斯那厮又在一旁煽风点火，他们自顾不暇，还敢来惹我赵国？”
他突然俯身捏住倡女的下巴，酒气喷在她脸上：“你想要王后之位，孤偏不如你意。”见倡女眼眶泛红，又放缓了语气，“等孤取下嬴政的人头，把他的脑袋挂在邯郸城头，那时别说王后，就是让你垂帘听政，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倡女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滴在他手背上：“大王英武，只是…老臣们若再阻拦…”
“老臣？”赵偃冷笑一声，一脚踩碎地上的玉觚，“现在朝堂上，谁敢拦孤？传郭开来见我。”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郭开穿着缀满珠玉的朝服，摇着肥胖的身躯进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臣在。”
“传令下去，让李牧即刻从雁门调兵三万，屯于上党！再让庞煖整饬邯郸禁军，寡人要亲征秦国，在嬴政加冠之时，给他送份大礼！”赵偃的声音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
郭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的手指绞着玉带：“大王，那质子赵佾还在咸阳……”
“一个废人罢了！”赵偃啐了一口，他突然想起什么，阴恻恻地笑起来，“倒是可以让他亲眼看着，寡人如何踏平咸阳。”
此时的赵国，早己不是当年那个被秦军围困的赵国。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南来北往的商贾操着各色口音讨价还价，粮市上粟米堆成小山，酒肆里甚至能听到秦地的秦歌。赵偃虽然沉溺酒色，却也并非全然昏聩——他默许郭开收受贿赂，却牢牢攥着李牧和庞煖两支军队；几年下来，赵国的仓廪确实比往年充盈了三成。
夜色渐深，邯郸宫的笙歌还在继续。倡女依偎在赵偃怀里，看着他醉醺醺地把玩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匕首，那是他扬言要用来割嬴政首级的利器。她悄悄瞥了一眼窗外，那里有她安插的人正等着消息——只要赵偃正式下令伐秦，她就能借“稳定后方”为由，逼着那些老臣同意立她为后。
咸阳宫的青铜钟敲了七下时，杜英正己经站在丹陛上了。
他新制的玄色王袍上绣着十二章纹，每一针都刺得极深，仿佛要把“秦王”二字刻进骨头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袍子底下的脊背，还在为昨夜李斯送来的密报发寒——赵国边境己集结了五万铁骑，主帅是庞煖的副将扈辄，一个以悍勇著称的亡命徒。
“大王，吕不韦到了。”刘小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手里捏着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帕角己经被汗浸湿。
杜英正没回头，目光落在阶下那道长长的水渍上。昨夜咸阳也下了雨，雨水顺着螭首排水口蜿蜒而下，在青砖上画出诡异的图案，像极了赵国地图上的漳水。
吕不韦穿着紫色相邦朝服，缓步走上丹陛，腰间的玉带扣叮当作响。他比三年前更胖了些，双下巴压着领口的玉佩，可那双眼睛依旧精光西射，扫过杜英正时，带着惯常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尚未雕琢完成的玉器。
“大王召微臣来，可是为了赵国的事？”吕不韦的声音洪亮，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故意把“微臣”二字咬得很重，提醒着自己“仲父”的身份。
杜英正终于转过身，指尖划过腰间的鹿卢剑鞘：“仲父消息灵通。赵王偃在边境集结五万铁骑，还扬言要取寡人的项上人头，仲父怎么看？”
吕不韦抚着胡须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几分嘲弄：“大王多虑了。赵国从燕国手里夺了上谷三十六县，正是消化地盘的时候。况且他们的质子赵佾还在咸阳。”
青铜灯盏里的火苗猛地窜起，“仲父忘了，赵佾在咸阳己经五年了。这五年里，赵偃从未派人来问过他的死活。”杜英正望向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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