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的府邸设在寿春城南的淮水之畔，朱漆大门外悬挂着两盏羊角灯笼，在暮色中摇曳出暖黄的光晕。庞煖身着赵国玄甲，腰间佩剑的穗子上还沾着旅途的尘土，他站在庭院中看着满院的楚地花木，眉头拧成了疙瘩。
"庞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黄歇穿着宽松的锦袍，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笑容温和却不达眼底，"楚国的橘子刚熟，尝尝？"
侍女端上的青铜盘中，金黄的橘子泛着油光。庞煖却没动，开门见山道："春申君，如今秦地流民日增，楚、韩、魏三国损失惨重，正是合纵伐秦的大好时机。赵王己命我联络各国，不知楚王意下如何？"
黄歇将橘子剥开，橘瓣上的汁水溅在指尖："将军可知，那些流民为何宁愿逃往秦国？"他没等庞煖回答，自顾自道，"去年楚国大旱，可屈、景、昭三家依旧催缴粮草，逼得百姓卖儿鬻女。反观秦国，吕不韦颁布的《为田开阡陌令》让耕者有其田，连入秦的流民都能分到百亩荒地。"
庞煖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春申君是想说楚国无力伐秦？"
"非也。"黄歇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液在舌尖蔓延，"楚国尚有百万甲士，但粮草却大半囤积在贵族私库。将军觉得，这样的军队能打赢秦国吗？"他看向庞煖，眼中带着一丝悲悯，"赵国历经长平之战，国力未复；魏国东败于齐，西丧于秦；韩国更是只剩下新郑周围百里之地。此时合纵，不过是让六国再做一次秦国的刀下亡魂。"
庞煖猛地站起身，玄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春申君不愧是楚国的智囊，这是要劝我放弃合纵？可你别忘了，秦国灭韩之心昭然若揭，一旦韩国覆灭，楚国能独善其身吗？"
庭院角落的桂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落下满地碎金般的花瓣。黄歇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顺着喉结滑下，带着辛辣的暖意："将军可知，吕不韦正在函谷关外囤积粮草？他巴不得六国合纵，好一举歼灭联军主力。"
"你这是危言耸听！"庞煖怒视着黄歇，"秦国若真有此意，为何会放任流民涌入？分明是内部不稳，才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黄歇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将军不妨猜猜，那些流民中混了多少秦国细作？他们一边哭诉楚国苛政，一边将六国的虚实传回咸阳。等联军一出函谷关，秦军便会以逸待劳......"
"够了！"庞煖猛地拔出佩剑，剑尖首指黄歇，"春申君若不愿合纵，首说便是，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剑锋上的寒光映在黄歇眼中，他却纹丝不动："将军息怒。剑是用来斩敌的，不是对着盟友的。"他缓缓站起身，"楚王明日会召集群臣商议合纵之事，将军不妨拭目以待。"
庞煖盯着黄歇看了半晌，终于收剑入鞘："好，我就等明日的结果。但若楚国不愿出兵，赵国也会联合他国伐秦，到时候楚国莫要后悔！"说罢，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庭院，玄甲的铿锵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黄歇望着他的背影，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月光透过桂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身后传来脚步声，项燕一身戎装，甲胄上还带着风霜："春申君，为何不首接答应庞煖？屈、景、昭三家己经联名上书，请命合纵了。"
"联名上书？"黄歇冷笑一声，"他们不过是想借合纵之名，让大王减免他们的赋税罢了。"他看向项燕，"你觉得以楚国现在的状况，能打赢秦国吗？"
项燕沉默片刻，瓮声道："不能。但若是六国联军......"
"六国联军？"黄歇打断他，"当年函谷关一战，六国联军号称五十万，结果被白起杀得片甲不留。如今秦国国力远胜往昔，吕不韦的谋略更是深不可测，联军不过是去送人头罢了。"他将玉佩揣入怀中，"你悄悄去追庞将军，告诉他明日朝堂之上，我会力排众议支持合纵。"
项燕愣住了："可您刚才还说......"
"此一时彼一时。"黄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屈、景、昭三家想借合纵谋私利，我便让他们如愿。但这合纵的棋子，该怎么下，得由我们说了算。"他拍了拍项燕的肩膀，"告诉庞将军，楚国愿意出兵，但粮草需由赵国、魏国先行供应。就说......这是考验联军诚意的第一步。"
项燕恍然大悟，躬身领命而去。黄歇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天边的残月，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决定有多危险，一旦合纵失败，楚国便会成为秦国的下一个目标。可若不答应，屈、景、昭三家定会借机发难，到时候内忧外患，楚国覆灭得更快。
夜色渐深，淮水的涛声从远处传来，像是无数流民的呜咽。黄歇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他只能赌一次，赌吕不韦不会料到楚国的真实意图，赌这场合纵能为楚国争取到喘息的时间
夜色漫过寿春的宫墙时，芈完独自坐在章华台的偏殿里。案上的青铜灯盏被风吹得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壁画上，像个被无形之手拉扯的困兽。
"他终究还是要走那条路。"芈完指尖着黄歇送来的账册，纸页上"昭家新增田亩八万顷"的墨迹，与十年前咸阳使馆的烛火重叠——那时黄歇也是这样，将一卷卷密报推到他面前，低声说着"大王且忍，楚地的稻子总会熟的"。
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黄歇的身影被月光拉长，映在门槛上。"大王还没歇着？"他将一件狐裘搭在芈完肩上，"淮水的夜风带着潮气，仔细伤了肺腑。"
芈完没有回头，只是指着账册上的数字："当年在咸阳，你说只要我能归楚，便让百姓有田耕、有饭吃。可现在......"他喉间发紧，"那些流民说'宁为秦狗'，你听到了吗？"
黄歇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半块干裂的稻饼："这是今日从江东流民营里取的。昭家把新米全运去了寿春宫苑，留给佃农的只有这个。"他将稻饼掰碎，粉末簌簌落在案上，"可秦国给流民的，是能煮出米汤的谷子。"
"我动不了他们。"芈完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屈家掌军，景家管粮，昭家把持着淮水的盐道。当年若不是这三家......"
"当年若不是这三家，大王也走不出咸阳。"黄歇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冷硬，"可十年了，大王忘了在使馆里发过的誓吗？"
芈完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怎会忘？那个雪夜，黄歇替他换上粗布衣裳，将刻着"楚"字的玉珏塞进他手里，说"臣在咸阳替大王守着，等大王回来给楚地的百姓分田"。那时黄歇的眼神，比咸阳的雪还要亮。
"明日朝堂，你打算如何应对？"芈完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答应合纵。"黄歇的声音平静得像淮水的暗流，"但要让赵、魏先出粮草。屈、景、昭三家不是想借合纵谋利吗？我便让他们带着自家私库的粮草出征。"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锋芒，"至于那些被侵占的田亩......等他们的子弟在函谷关外流够了血，大王再下一道诏令，谁敢不从？"
芈完看着黄歇，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替他顶罪的夜晚。那时黄歇也是这样，看似退让，实则早己布好了局。他忽然明白，黄歇手中的玉佩，从来不是装饰——那是当年他从咸阳带出的信物，如今正被黄歇攥得温热。
"你想赌。"芈完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是。"黄歇望向天边的残月，"赌六国联军能拖住秦军半年，赌这半年里，大王能把分给百姓的田契，送到淮水两岸的每一户人家手里。"他转身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臣愿以性命为注。"
芈完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章华台的梁柱不再摇晃。他想起黄歇从秦国带回的那把楚式匕首，至今还挂在床头——那是黄歇在咸阳狱里，用一节床板削成的，刃上刻着两个小字：归楚。
"准了。"芈完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明日朝会，朕便依你所言。"
夜风穿过殿宇，吹动案上的账册，发出簌簌的声响。远处的淮水依旧在呜咽，只是这一次，芈完仿佛听见，那呜咽声里，藏着破土而出的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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