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铺满了咸阳宫的角楼。杜英正凭栏而立,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栏杆,目光落在远处渐次亮起的宫灯上,那些昏黄的光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你看这宫墙,白天瞧着庄严肃穆,到了夜里倒像个吞人的巨兽。”刘小东抱着双臂凑过来,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蒙骜老将军走了,夏太后也去了,这才多久,就像被抽走了两块顶梁柱似的。”
杜英正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晚风的凉意:“人生老病死,原是常事。可你说,人这一辈子拼尽全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或是在朝堂上斗得头破血流,到最后不都逃不过一抔黄土?那他们争的、守的,到底有什么意义?”
刘小东被他问得一怔,随即噗嗤笑了出来:“好家伙,又开始琢磨这些哲学难题了?合着你当秦王还不够,想改行做夫子?”她撞了撞他的胳膊,语气轻快了些,“老天既然把咱们俩扔到这战国乱世,总不能让咱们白来一趟。管它什么意义不意义,先在这儿刨出块立足之地,干出点样子来再说!”
“立足之地……”杜英正低声重复着,眼前忽然闪过申越倒在血泊里的模样,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在最后一刻写满了决绝。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刚穿过来那会儿,咱们不也想好好活着?想护住师父,想让他避开那些刀光剑影。可到头来呢?”他猛地攥紧拳头,“历史的车轮碾过来,咱们就像路边的草,连自己最亲的人也救不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穿过回廊的呜咽声。刘小东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声音低哑:“师父他……是自愿的。他挡在马车前的时候,眼睛亮得很,像是早就做好了决定。”
“可我不甘心!”杜英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下去,带着压抑的颤抖,“我们明明己经改变了师父的命运,结果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们己经做了能做的。”刘小东打断他,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而且,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啊。你忘了甘罗了?那小子仗着小聪明搅弄风云,最后不还是栽在你手里?还有庞煖,史书上只说他伐秦失败,可没写他会死在蕞城的山谷里。这些,都是你做到的。”
杜英正沉默了。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他脸上复杂的神色。甘罗死前惊恐的眼神,庞煖坠马时不甘的叹息,像两张重叠的画面在他眼前晃动。他忽然觉得指尖发冷,喃喃道:“可这些都是人命啊……甘罗再狂,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庞煖纵是敌将,也是纵横沙场的老将。我改变了他们的结局,可代价是让他们提前走向死亡。难道非要以生命的代价,才能撬动这历史的轨迹?”
他猛地转头看向刘小东,眼里满是迷茫:“你发现没有?我们拼尽全力想留住的人,一个都没留住;可我们动了杀心的,却个个得偿所愿。这到底是为什么?”
刘小东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挠了挠头:“或许……是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吧。让活人死,只要一刀下去就成;可让死人活过来,那得是神仙才能办到的事。”她叹了口气,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怅然,“咱们不是神仙,能做到这些,己经不容易了。”
夜风吹进偏殿,炭火噼里啪啦地跳着火星,却驱不散角落里那点若有似无的寒意。杜英正捧着一杯热茶回到殿内,指尖依旧冰凉,目光落在窗纸上——那里印着树枝摇晃的影子,像极了战场上士兵们挣扎的剪影。
“你说怪不怪,”刘小东蜷在角落的软榻上,手里转着个青铜酒爵,“以前在咱们那儿,连杀鸡都得闭着眼睛,现在见了血,居然能面不改色了。”她低头抿了口,酒液辛辣,呛得她眼眶发红,“在蕞城那个赵军小卒,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举着刀冲过来的时候,手抖得比我第一次炒菜还厉害。最后……”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居然记得清他眼里的光怎么一点点灭下去的。”
杜英正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杯壁的温热烫得他指尖发麻。他也想起在蕞城的山谷里。那名燕兵的刀己经劈到了眼前,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汗味和血腥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抬手、挥剑。等反应过来时,人己经倒在了脚边,血溅在他的脸上,黏糊糊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杜英正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飘,“我们在现代社会中享受和平生活时哪会想到,有一天要亲手结束别人的性命。”他自嘲地笑了笑,“以前看战争片,总觉得那些主角杀人跟切菜似的,假得很。现在才知道,不是不害怕,是没时间害怕——你不杀他,倒下的就是你,还有你想护着的人。”
“可不是嘛,”刘小东把酒爵往案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上次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一支冷箭射穿了那个送水的老伯。他前一刻还笑着跟我说,等打完仗要去咸阳看他孙子。你说,这世道到底图个啥?”她忽然抬头看向杜英正,眼里闪着水光,“咱们以前总说和平可贵,可哪真能体会到这‘可贵’两个字重千钧啊。”
杜英正沉默着,将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茶水烫得喉咙发疼,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想起那些在路边乞讨的流民,破衣烂衫下露出嶙峋的骨头;想起蕞城门外堆积的尸体,没人收殓,任由野狗撕咬;想起申越那句“若有一日天下太平……”
“所以才要统一啊。”他低声说,像是在对刘小东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以前在历史书上学‘秦王扫六合’,只觉得是功绩,是数字。可现在见了这么多血,这么多泪,才明白这‘扫六合’三个字背后,是多少人盼着的安稳日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吹进来。“咱们经历的这些,在现代想都不敢想。上战场,杀人,看断壁残垣,看妻离子散……这些不是噩梦,是这乱世里的家常便饭。”
“可咱们不能白经历这些。”杜英正的声音陡然拔高,眼里燃起一簇火,“既然来了,既然亲眼见了这水火炼狱,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继续下去。统一六国,或许不是最好的路,但至少能让刀兵入库,让百姓回家种地,让孩子能活到长大,让老伯真的能去咸阳看他孙子。”
刘小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曾经在KTV里五音不全的杜英正,那个会为了迟到扣工资唉声叹气的杜英正,己经在这乱世的血火里,长出了坚硬的铠甲。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推开窗,让冷风灌进喉咙:“行,那就干。反正最坏的咱们都见识过了,还怕啥?大不了……就当是为了那些没能等到和平的人,多走几步路。”
杜英正的目光重新投向宫城深处,那里是成蟜居住的偏殿,此刻正亮着一盏孤灯。他想起白日里少年跪在夏太后灵前的模样,明明眼圈红得像兔子,却硬是梗着脖子不肯落泪,只死死攥着拳头。那样干净又倔强的样子,怎么可能会谋反?
“接下来,该轮到成蟜了。”杜英正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史书上说他会叛秦,我不信。他那么看重兄弟情义,在战场上会背靠背护着我,怎么可能反过来捅我一刀?”
刘小东皱眉:“可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说他在屯留起兵反秦,最后兵败自杀。难道还有假?”
“肯定是被人蛊惑了。”杜英正的语气斩钉截铁,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成蟜周围慢慢收紧,“吕不韦把持朝政,朝中多少人盯着王位?成蟜是我唯一的弟弟,又得夏太后疼爱,自然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他年纪轻,性子首,很容易被人挑唆利用。”
他转身望向刘小东,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小东,这次我们一定要护住他。申越师父的事,我己经抱憾终身,不能再让成蟜重蹈覆辙。就算历史真的有什么所谓的轨迹,我也要亲手把它掰过来!”
夜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刘小东看着他决绝的侧脸,忽然想起刚穿越时那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少年,如今却要亲手对抗庞大的历史惯性。她心里一紧,却还是用力点头:“好,我们一起。不过这次可得小心些,别再像上次那样,明明想救人,最后却……”
她的话没说完,但两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杜英正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重新看向那片沉沉的夜色。他知道,前路必然布满荆棘,甚至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但只要一想到成蟜那双清澈的眼睛,他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这次,绝不会再失手。”他低声说,像是在对刘小东保证,又像是在对自己起誓。月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映出一片冰冷的光。
(http://www.220book.com/book/RNH8/)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