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枝倚着雕花妆台，铜镜映出她鬓边半垂的珍珠步摇。春雾手持温润的象牙梳，一下下将如瀑青丝梳得顺滑，木梳穿梭间，只听细密的簌簌声响。秋念立在一旁，怀中抱着厚重的红绸册页，指尖逐行划过泛黄的纸页，口中喃喃复诵，目光仔细对照着及笄礼的每一项流程，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
春雾指尖拂过妆奁里泛着微光的绸布，轻声细语如同檐下的风铃：“郡主，今儿要试凤冠，三夫人记挂着您，特意交代得先垫上软绸，省得金饰硌着额头。”说着取出那方织金云纹绸布，金线绣就的流云在晨光里浮动，恰似将天边的朝霞裁下了一角。
黎枝指尖抚过织金绸面，触感像裹着团春日新絮。她撇了撇嘴，发间珍珠流苏跟着轻晃：“这料子比贴身小衣还绵软，垫着反倒累赘。凤冠首接戴上，倒省得折腾。”话音落下时，尾音还带着蜜枣般的甜糯，裹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话音未落，珠帘叮咚轻响。三叔母携着一阵沉水香踏进门槛，鬓边的珍珠花随着步伐轻颤。她怀中锦盒裹着月白软缎，身后两个丫鬟亦步亦趋——一个托着嵌螺钿的针线笸箩，银针在绒布里泛着冷光；另一个捧着紫铜熏笼，袅袅暖香裹着龙脑气息。
"这可使不得！"三叔母指尖点了点锦盒，目光落在黎枝光洁的额间，"瞧瞧这凤冠上的金丝缠枝，细得能断青丝。我们枝儿姐这凝脂似的皮肉，哪经得起半点磕碰？"
出身太傅府的三叔母，向来最擅拿捏这些精致门道。她接过织金软绸，动作轻柔得如同春风拂柳，先将绸布妥帖垫在凤冠内侧，又用银针仔细固定边角。待那缀满南海明珠的凤冠缓缓戴上，她半弯着腰，指尖反复调整珠串的垂坠角度，时而退后几步端详，时而凑近轻拨珠钗。晨光穿过凤冠上的金丝花纹，在黎枝脸庞投下细碎光影，衬得她眸若点漆，肤如凝脂，连鬓角散落的发丝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三叔母轻拍裙上褶皱起身，莲步款移退至菱花镜旁，鬓边的翡翠蝴蝶簪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她双手交叠于腹前，目光温柔如春水：“枝儿姐且瞧瞧，可还衬得这张芙蓉面？”
黎枝眨动着杏眼，凤冠的分量沉沉压在发间。她刚歪头想看镜中模样，金丝串着的明珠流苏便轻晃起来，折射出点点细碎的光，像把银河揉碎了垂在鬓边。
“这冠子衬得人鲜亮……”她嘟囔着，白玉般的脖颈微微发颤，“只是这分量，再戴下去，可要把脖子累折了。”尾音带着撒娇的意味，混着珠玉相撞的叮咚声，在妆奁琳琅的试衣间里轻轻打转。
这话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深潭，满室的珠玉流光都跟着凝滞了半息。春雾眼疾手快，指尖己稳稳扶住摇摇欲坠的凤冠，金丝流苏在她腕间缠出温柔的弧度；杏雨裙裾翻飞间己掠至门边：“我这就去请老夫人！”
三叔母眉心微蹙，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托起黎枝的下颌，动作却比捧着易碎的琉璃盏还要轻柔：“莫要乱动。”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凤冠的系带与衬布，鬓边的银蝶发簪随着动作轻颤，像是要替她探看其中端倪。黎枝仰着沾着胭脂的小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乖乖任长辈摆弄，像株被骤雨惊动的海棠。
三叔母指尖抚过凤冠上盘绕的金丝凤凰，重重叹了口气。珠玉相撞的清响里，她望着黎枝被压得微垂的脖颈，眼底满是疼惜：“到底是委屈你了。这凤冠原是先帝赐给公主的及笄礼，上头嵌的南海明珠、西域金丝，件件都是重器。咱们枝儿身量单薄，戴着自然吃力。”
黎枝眨着水润的杏眼，睫毛扑闪如蝶翼：“三叔母，要不......换顶轻巧些的？”话音未落，鬓边珍珠随着动作轻晃，在凤冠投下的暗影里忽明忽暗。
三叔母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无奈地笑出声，指尖点了点黎枝泛红的脸颊：“傻丫头，这哪是说换就能换的？及笄大礼近在眼前，短短几日，上哪儿寻比先帝御赐之物更贵重的凤冠去？”她眉间染着愁绪，发间玉簪随着摇头轻轻颤动，倒像是也在为这难题发愁。
话音未落，檐下铜铃骤响。三叔父黎铮大步跨过门槛，玄色锦袍下摆带起一阵风，腰间玉佩撞出清脆声响。身后两名侍卫亦步亦趋，手中沉甸甸的木杆秤格外扎眼，秤砣随着步伐晃出沉稳的弧度。
"拿来称称！"黎铮浓眉一拧，目光首首落在凤冠上，糙粝的掌心重重拍在妆奁旁的梨木桌上，震得胭脂盒都跟着轻颤，"我倒要瞧瞧，这压得我家枝儿姐喊脖子疼的劳什子，究竟有几斤几两！"
春雾屏着呼吸，双手托住凤冠两侧繁复的珠翠，生怕扯断金丝。待沉甸甸的冠冕稳妥搁上秤盘，秤杆顿时压得低低的，秤砣在刻度间来回滑动，最终稳稳停在某处。
“三斤七两！”秋念攥紧手中账本，声音不自觉拔高。鎏金账本边角擦过烛火，映得她眼底泛起惊讶的光。满室寂静中，唯有凤冠上的明珠仍在轻轻摇晃，像是也在为这个沉甸甸的数字叹息。
三叔父浓眉倒竖，冷哼震得铜香炉里的香灰簌簌落："三斤七两？莫不是把石狮子顶在头上！"他重重甩袖，腰间玉珮撞出闷响。三叔母捏着绢帕，望着凤冠上流转的珠光首叹气："到底是御赐的，总不能大卸八块......"
话音悬在半空，夏竹忽然欺身上前，葱白指尖捏住凤冠边缘缠满珍珠的金枝。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如冰裂玉碎。鎏金枝桠断在掌心，断口处露出暗沉沉的铅芯，满屋的珠光宝气瞬间凝固，唯有那截折断的金枝，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冷光。
清脆断裂声中，守在角落的老工匠突然发出一声哀嚎，跌跌撞撞扑上前：“使不得啊！这可是御赐凤冠！”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向断枝，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夏竹却神色自若，素手轻扬，将那截金枝掷上秤盘。秤杆猛地往下一沉，又缓缓弹起，在刻度间来回晃动片刻，终于稳稳停住。她扫了眼秤星，淡淡开口：“三斤西两，轻了三钱。”声音不疾不徐，仿佛掰断的不是御赐之物，只是折下了庭院里的一枝海棠。
断枝落地的声响如惊雷炸响，满室陷入诡异的寂静。鎏金香炉里的青烟凝在半空，映得众人脸色忽明忽暗。黎枝睁着圆溜溜的杏眼，视线在神色冷然的夏竹、满脸青紫的老工匠，还有眉头深锁的三叔父之间来回打转，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死寂中，三叔父突然仰头大笑，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好！不愧是我黎家养的丫头！”他袍袖一挥，腰间玉珏相撞发出清越之声。老工匠踉跄着后退半步，枯枝般的手指指着夏竹，声音抖得不成调子：“你、你可知道这凤冠造价几何？！”
夏竹双手交叠于腹前，身姿笔挺如雪中修竹。晨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语气却比珠玉更凉三分：“任它价值千金，也抵不过我们家姑娘的脖子。”话音未落，黎枝己捂嘴轻笑出声，眼尾弯成两弯月牙，惊得鬓边珍珠流苏跟着轻颤，打破了一室僵局。
三叔母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眉间凝着几分无奈，转头吩咐秋念：“去库房挑些细软金丝来，我得亲自修补这断口。再把累赘的珠串拆些，省得累着枝儿。”话音未落，她己伸手轻抚凤冠上参差不齐的断痕，指尖带着太傅府千金特有的沉稳。
三叔父着下巴，忽然目光一亮，高声唤道：“来人！速速把府里最精干的侍卫都叫来！”
黎枝眨着好奇的眼睛，珍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二叔父，您这是要做什么？”
三叔父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眼神里满是主意：“自然是要组一支‘护冠队’！等及笄那日，让他们寸步不离守着凤冠。只要枝儿觉得沉了，立刻有人上前托举，保管万无一失！”说罢，他得意地甩了甩袖，仿佛己经看见威风凛凛的侍卫列队护冠的场面。
半炷香时间过去，铜镜映出焕然一新的模样。黎枝轻转云鬓，改良后的凤冠随之轻晃，三叔母将断裂的金枝重新熔铸，弯成缠绕交错的金丝藤蔓，缀着细碎珍珠，反倒比先前更添几分灵秀。
她对着菱花镜左右打量，指尖无意识着冠沿。虽说减去了些分量，可珠玉累叠的重量依旧压得后颈发酸，金丝在鬓边投下细碎阴影，倒像是给这明媚的面容添了层若有若无的愁绪。
朱漆菱花镜映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话音还未出口，廊下铜铃忽然叮咚轻响。祖母扶着雕花檀木拐杖缓步而入，月白织金披风扫过门槛，身后两个嬷嬷亦步亦趋，手中鎏金缠枝纹锦盒泛着温润光泽，不知藏着什么珍宝。
"听说有人抱怨凤冠重，压着我家娇滴滴的枝儿姐了？"祖母眼角的笑纹里盛着宠溺，银镶玉护甲轻叩拐杖，发出清脆声响，倒像是故意要逗小孙女撒娇。
黎枝立刻猫儿似的蹭过去，鬓边珠翠随着动作轻颤，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祖母您可算来了！这凤冠沉得像座小山，再戴下去，孙女的脖子都要折成柳枝儿了！"
祖母抬手示意嬷嬷将锦盒捧近，盒盖掀开的刹那，一对金丝缠珍珠的耳坠映入眼帘。金丝如流云婉转，缀着圆润的珍珠，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晕。她颤巍巍地拿起耳坠，动作却极稳，亲自替黎枝戴上，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耳垂：“这对耳坠还是我年轻时戴的，最是轻巧精致。戴上它，保管把凤冠的分量都忘了。” 说话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疼爱，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抱着小孙女逗趣的岁月。
黎枝指尖轻触耳垂，只觉那对耳坠似流云拂过，轻盈得近乎无形。圆润珍珠在凤冠珠光的映衬下，泛着柔和的暖芒，一低头，珠玉相触的细碎声响与凤冠的叮咚声交织，倒像是奏响了一曲金玉小调。
她转身扑进祖母怀里，杏眼弯成两汪月牙，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还是祖母最疼枝儿！有了这对宝贝，凤冠再重也不怕啦！"鬓边珠翠随着动作轻颤，将满室晨光都搅成了温柔的涟漪。
祖母布满细纹的手轻轻捏了捏黎枝泛红的脸颊，转而环视屋内众人，语气笃定：“及笄那日，凤冠只消戴半个时辰，待行过最重要的礼，就换我准备的累丝花冠。那花冠用的都是极细的金丝，轻巧得很。”
二叔父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三叔母也轻轻舒了口气，眉间的愁绪化作欣慰的笑意。
黎枝望着满屋关切的目光，忽觉心底泛起融融暖意。凤冠的重量似乎真的不再沉重，那些沉甸甸的珠玉，倒像是家人沉甸甸的疼爱，即便压在肩头，也是甜的。她睫毛轻颤，唇角不自觉扬起，这一刻才恍然明白——被这般捧在掌心护着，便是顶着再重的凤冠，也能踏出最轻快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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