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仿佛化不开的墨汁，冰冷潮湿的气息顺着的皮肤沁入骨髓，像是无数条冰冷的蚯蚓在往里钻。谢沉昭是被疼醒的。
额角跳突的胀痛尖锐清晰，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连着那片钝重的伤口，火烧火燎般灼烫着她的神经。她蜷缩着，身体在冷硬硌人的草席上微微发抖，下意识地收紧西肢，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却只换来更深的寒意。
这里是冷宫的偏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的霉烂味道，混杂着灰尘、腐朽的木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湿气息，沉重得让人窒息。偶尔从窗外传来风吹过枯枝发出的呜咽，更像是鬼魅的低语。
结束了？她还活着？
祭坛上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那泼天的滚烫黑油，那带着死亡气息扑来的烈焰……混乱中她被谁从火舌边缘猛地拽了出来，丢在角落里，后来又被两个力气极大的婆子像拖死狗一样塞进一顶散发霉味的小轿，一路颠簸，最后扔进了这漆黑的房间。记忆碎片混乱不堪，只余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边的冰冷。
“嘶……”尝试挪动一下，牵扯到肩胛骨撞击铜鼎留下的酸疼，让她又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紧绷。这一动，额角再次渗出血珠，腥甜的气息在她鼻尖萦绕不去。祭坛上的血腥气似乎还刻在她的记忆深处。
外面似乎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吱呀一声，沉重破旧的房门被从外推开一条缝隙。月光吝啬地漏进来一道惨白的光带，照见门口端着东西的两个轮廓。
“呵，命真硬，那么大阵仗的火都烧不死你！”一个尖酸刻薄、带着浓重鼻腔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居高临下的嘲弄。是冷宫掌事嬷嬷张氏。
“小声点！还当自己是贵人呢？不过是个差点被烧成灰的倒霉祭品！”另一个声音年轻些，但同样冷得刺骨，是张嬷嬷的爪牙翠云。
两个婆子扭着粗腰走进来，根本不管谢沉昭是否醒着。她们把手里的东西重重往墙边唯一一张布满污垢、桌面坑洼的旧木条几上一顿，发出闷响。借着门口那点微光，谢沉昭艰难地眯起酸涩的眼睛看去。
一碗浑浊得像刷锅水的稀粥，上面飘着几片发蔫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叶子。旁边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灰蒙蒙看不出本色的硬窝头。
没有药，没有干净的水清洗伤口，甚至没有一张能御寒的、干净的破布。
一阵寒风顺着门缝钻进来，谢沉昭下意识地裹紧身上那件又湿又脏的玄色祭袍，单薄的布料根本挡不住逼人的寒气，冻得她牙齿又开始打颤，肩膀瑟缩得更紧。这冷宫的冰冷，比祭坛的山风更蚀骨。
翠云走近几步，几乎是啐了一口在她脚边的地上。“晦气东西！进了冷宫就安生点，少作妖！要不是陛下开恩……哼！”她刻意顿了顿，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你就该在那祭坛底下化成灰！”
陛下开恩？
谢沉昭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铺天盖地的火海记忆中，混乱人群中，她似乎隐约瞥见一角玄金龙袍的身影被重重护卫隔绝在外。是那道淡漠到极致的目光，在火焰腾起的瞬间，下达了将她带走处置的命令吗？开恩……是因为她卑微，不配玷污那祭天的圣火？还是……纯粹的不屑一顾？
深沉的屈辱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暖意。冰冷的房间似乎骤然结成了冰窖。她死死咬住苍白的下唇，首到舌尖尝到咸腥味，才阻止住牙齿因恐惧和寒冷而碰撞的咯咯声。
门外的风吹得更急了些。张嬷嬷似乎还想再嘲讽几句，却被一阵由远及近、显得格外急促的脚步声打断。那脚步声停在门外，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
“哟，张公公？”张嬷嬷刻薄的声音立刻变了调，染上十二分的谄媚，“这深更半夜的，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门外响起一个略显尖细、透着刻板的声音：“陛下口谕。”声音不高，却带着宫墙内特有的威压，瞬间让屋内静得针落可闻。
昏暗中，谢沉昭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蜷缩的身体几乎静止。陛下的口谕？给……她的？
“着冷宫囚人谢氏，暂居此地，‘静心思过’，”那张公公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咬字清晰，不带丝毫感情，“每日抄录经文十卷，交由钦天监勘验。无旨不得擅离此院半步。”顿了顿，语气更沉，“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最后一句，是冲着张嬷嬷去的，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是是是！奴婢明白！谨遵圣命！”张嬷嬷的声音抖了抖，带着明显的惶恐和讨好，“奴婢一定看管好，绝不出半分差错！”
门外的脚步声迅速远去了，没有丝毫停留。张公公传达完口谕，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例行公事，甚至没有踏入这污秽冰冷之地半步。
“静心思过？抄录经文？”张嬷嬷似乎松了口气，转而又对着谢沉昭的方向，语气重新变得刻薄，“听见没有？便宜你了！还愣着干什么？躺在那装死等着人来伺候吗？东西在条几上，明早我要看到十卷经文，一个字都不能少！抄不完，等着吃鞭子吧！”
她和翠云骂骂咧咧地出了门，砰一声将破旧的木门摔拢。
黑暗和孤寂重新吞没了小小的偏房，只有窗外凄厉的风声和门板震动的余响在死寂中回荡。
谢沉昭依旧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额头伤口的锐痛和全身的僵冷都异常清晰。那突如其来的口谕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她死寂的心湖，没有带来“开恩”的暖意，反而激起了更深、更刺骨的寒流。
静心思过？抄录经文？
是为了让她反省冲撞圣驾？还是……觉得她这个“祭品”最后的一丝利用价值，仅剩下这点抄写经文的神魂了？
冰冷的麻木感从心脏蔓延开。也好，活着，抄经。总好过在祭坛变成一堆焦炭。卑微如她，所求的，原也只是活着而己。
身体的疲惫和额角的剧痛最终压过了胡思乱想。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在无尽的寒冷和疼痛中渐渐模糊。
混沌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她的手臂内侧。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存在感，在全身剧烈的痛楚和寒冷麻木中，几乎被忽略。
她本能地将蜷缩得更紧的身体微微侧了侧。
正是这微不可察的移动，压到了胸前衣袋的位置。
“嗡——！”
一种微弱到极致，却又深入骨髓的震颤，毫无预兆地从她胸口那片紧贴肌肤的区域传来！
那震动奇异无比。它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首接作用于神经深处的共鸣，带着一种冰冷的、生涩的、仿佛老旧青铜齿轮第一次被强行启动时那种艰涩而深沉的韵律！
轰！
一股无法言喻的信息洪流，如同决堤的冰冷潮水，猛地、粗暴地冲撞进她昏沉混沌的脑海！没有文字，没有图像，只有纯粹的、庞大到令人瞬间崩解的“结构”！那是无数细微精密到极点的几何构造图在瞬间撕裂又重组！是无数的符号如同破碎的星辰疯狂旋转、碰撞、嵌入！
剧烈的撕裂感席卷而来！比额头撞在铜鼎上还要清晰猛烈的痛！
谢沉昭原本昏沉垂下的眼睫猛地掀开！
那双习惯于卑微低垂、茫然无辜的眼眸深处，此刻被剧痛和骤然灌入的未知存在冲击得一片空白。
但在那空茫的眼底极深处，一点近乎混沌的幽光，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无声地漾开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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