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在冰凉的深渊里,混沌、粘稠,像被浸透墨汁的棉絮包裹。身体的痛楚还在,额角的伤如同烙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灼烫的麻木。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如同无数冰针刺破皮肤。谢晚晚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封存在万年冰层里的朽木,僵首着,连思维都被冻住。
但那丝奇异的震颤,是从朽木的心脏深处传来的。
并非错觉。胸骨之下,那个紧贴皮肤的位置,清晰地、持续地搏动着一种艰涩又深沉的韵律。“嗡…咔…嗡…咔……” 如同生满铜绿、咬合了千百年的巨大齿轮,被某种无形之力粗暴地推动,每一次齿牙相错的转动都带着要将自身崩裂的沉重感。这震颤穿透血肉,首抵她的灵台深处,带着一种冰冷刻骨的蛮横,将那庞大如洪流般的“结构”信息死死钉入她的意识!
痛!
那是超越血肉伤痕的痛楚。是千万根无形的尖针在她的脑髓深处同时搅动、穿刺!无数复杂到令人绝望的几何图形疯狂旋转撕裂,扭曲的线条缠绕勒紧神经,陌生的符号如同烧红的烙铁硬生生刻进思维深处!没有逻辑,没有理解,只有纯粹信息洪流的野蛮冲击,足以瞬间湮灭任何脆弱的灵魂。
“啊——!”
谢沉昭的身体猛地弹起!又重重砸回冰冷硌人的草席!蜷缩的姿态被撕裂,像一条离水的鱼在岸上绝望挣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嘶鸣。额角刚刚凝结的血痂在剧烈的挣动中崩裂,温热的液体沿着冰冷的太阳穴蜿蜒滑落,渗入凌乱的鬓发。
她的眼睛睁到极致,空洞地瞪着被蛛网占据的、低矮污浊的房梁顶。那不是绝望,不是恐惧,而是被彻底撑爆、撕裂之后的茫然。整个世界在旋转颠倒,房梁在扭曲,霉斑在跳舞,身下草席的触感也变得混乱而遥远。感官被那蛮横的“结构”洪流冲击得支离破碎。
那该死的“结构”是什么?祭坛上…铜块…从袖口…震落的……那个米粒大小的东西……
念头如同电光火石,在被搅成混沌泥泞的思绪中一闪而过。
下一秒,一股沛然的吸力,或者说是她身体内部的一种极端匮乏的渴求,猛地锁定了摊在草席旁的那叠纸——钦天监送来的、抄写经文的纸。粗糙泛黄的劣质纸张。
身体失控般坐起!动作僵硬得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扯动的傀儡。顾不得擦去额角的血痕,也忘记了刺骨的寒冷。沾满了草屑和灰尘的手颤抖着,抓住了那叠纸,又摸索着在黑暗中抓到了那根同样粗糙的劣质毛笔。没有墨。她在混沌中摸索,指尖触碰到额角滚烫的伤口,沾了满手的温热血污。
动作完全不受控制!
她的身体似乎被那疯狂旋转的“结构”核心驱动着,左手死死按住了左手腕的内侧,仿佛那里正有一块烧红的烙铁!右手则抓起沾满污血的手指,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和流畅,重重戳在那粗糙泛黄的纸张上!
画!
不是在书写经文。不是在祈祷神佛。是在用自己滚烫的血和指尖的蛮力,在纸上疯狂地勾勒、组合、堆砌!
那从铜符强行灌输而来的、庞大繁复到令人精神崩溃的“结构”——那些疯狂撕裂又重合的几何体,那些旋转碰撞、带着冰冷秩序的精密符号——如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正借着她的手指,她的血,她脆弱的神经通路,不顾一切地寻求着“输出”的通道!
嘶啦——!指甲划过纸面。浓稠的、微微发暗的血迹在纸上拖拽出怪异的线条,像是痉挛,更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刻痕。
“嗡……咔……”
“嗡……咔……”
胸口那齿轮强行运转的艰涩震动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每次震颤,都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太阳穴上,随之而来的是大脑中那些破碎符号更狂暴的旋转、组合与排斥!仿佛有千百个小人在她脑中疯狂地拆卸着一艘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残破的机械方舟,每一个零件都在尖叫着回归自己湮灭之前的唯一位置!
痛楚是催化剂。是她维持这点可悲清醒的唯一绳索。每一次重锤敲击般的头痛,都让她的意识在那混沌黑暗的边缘绷紧一下。那双茫然空洞的瞳仁里,映照着纸张上随着她鲜血淋漓的指尖不断移动而出现的怪异血图。那图一开始扭曲疯狂,如同梦魇的涂鸦,渐渐地……混乱中开始显现出极其细微的秩序感。
她的手指不再僵硬,反而展现出一种生疏却愈发恐怖的流畅,沿着某个冥冥中在她脑中自动展开的图景,行云流水般飞速划过纸面!
笔走龙蛇?不,是刀劈斧凿!以指尖为刃,以热血为引!
“咔哒——!”
胸腔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又极其清晰的、仿佛榫卯终于严丝合缝扣上的声响!
那疯狂旋转、冲撞、试图撕裂她一切的符号洪流,在那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的喧嚣、撕扯、重锤敲击……骤然停止!
如同奔腾到悬崖边的怒涛瞬间凝固成冰。
剧痛如潮水般瞬间褪去,留下的是被蹂躏过后极致的空虚和一片死寂冰冷的空白。
谢沉昭的身体猛地僵住,宛如石雕。沾满血污的手指停在纸面上一处关键血线的交汇点。剧烈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无比清晰粗重,热气撞上冰冷污浊的空气,凝成白茫茫的雾。
汗水如同小溪,蜿蜒地从额角、鬓发滑落,有的流进额角崩裂的伤口,激起一阵细密的刺痛,更多的则和冰冷的地面湿气混在一起,让她止不住地打着冷颤。
冷汗涔涔,湿透单衣。冷宫刺骨的寒意重新包裹上来,更深,更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僵硬的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被浓稠血污包裹的指尖映入眼帘,刺目的红衬得皮肤惨白。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擦拭沾满血污、泥灰的纸张……
目光落在被染红的那几张纸上。
刹那间,谢晚晚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些血污……那些仓促混乱、又被强行推演出的线条、符号……以一种极其诡秘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它们占据了纸张的中央和关键节点,在血污的遮掩下,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高度几何化的、透着冰冷秩序感的立体轮廓图!
即使隔着肮脏的血渍和污渍,即使画在这样劣质的纸上,即使她的手指笨拙不堪……
这张纸上描绘出的核心轮廓,那精密的结构……赫然与她意识深处曾经闪现过的那个铜符的模糊影像,有着惊人的、不可辩驳的高度相似!
不……远比她从记忆碎片里提取出的那个模糊铜符形象,更加清晰!更加完整!更加……冰冷深邃!
她刚刚……亲手完整复原了那个米粒大小、让她堕入无边痛苦的核心符文的……全部形态结构?
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比冷宫的寒冷却更加刺骨,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从谢晚晚的尾椎骨窜起,顺着脊柱以惊雷之势狠狠咬向她的后脑!
就在这彻骨寒意冲顶的瞬间!
“啪!”
一声极细微、却又在寂静中无比清晰的断裂声,从她左手手腕正下方、紧贴着皮肤的草席深处传来。
被血浸湿的手指下意识地拨开一层薄薄的发污枯草——
一小截东西露了出来。
长度不过半寸,通体暗沉,如同朽坏的骨头。截面却是整齐平滑的几何形断面,不是折断,更像是某种精密的…接口。
这截小东西,是她从祭坛被像死狗般拖走时,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攥在手掌心里,又在被摔进这冷宫黑暗前,胡乱塞进草席下的唯一“宝物”。它滚烫,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是从那个巫祝剧烈挣扎挣裂开的青铜灯架底座上……崩落掉下的。
就在同一瞬间!
谢沉昭的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所有刚刚被她用血强行描绘出来、印刻在脑中、结构极其清晰复杂的符文图纸碎片……骤然被一股沛然的力量猛地吸摄而去!
它们在她意识深处开始毫无规律地疯狂旋转、排列、堆叠!每一个碎片符号都在激烈碰撞,疯狂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仿佛它们本身就是一件庞大机括上最微小也最关键的零件,被无形的磁场牵引着,急切地想要拼回完整的形体!
而那张静静躺在黑暗角落里的残缺的几何断骨,似乎在这一刻与她脑中的风暴产生了共振!它隐隐发出只有谢沉昭能“听”到的无声尖啸!一个清晰的、带着强烈指向性的空缺位置感,在符阵疯狂旋转组合的混沌中央——骤然点明!
就是这里!
一个符文的组合节点!一个需要实物构件才能激活的中枢接合位点!
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
冷宫窗棂的缝隙突然变得更明亮了些。惨白月光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无声无息地钻了进来,不偏不倚,刚好爬过那张沾满血污的纸。
污血在冷光下变得暗沉发黑,如同凝固的油污。
破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吱嘎的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门轴摩擦处带着破败木头的呻吟。一股凛冽的寒风灌入,卷起地上的灰尘,让人睁不开眼。
一个细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阴影里。那人穿着内监最低等的灰蓝色棉袍,尖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井,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浑浊的、没有温度的微光。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旧、散发着馊味儿的食盒。正是昨夜传达口谕的张公公身边,那个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小太监。
他的目光扫向屋内。
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黑暗中那道僵坐的身影。谢沉昭狼狈不堪,额角的血己经干涸发暗,头发凌乱粘着冷汗和草屑。她垂着头,似乎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打击和虚脱中,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没有半分动静。
那小太监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墙角那张小小的旧木条几上。浑浊的稀粥和灰窝头完好无损地放着。他的视线停留了片刻。
接着,他又像是漫不经心,又带着某种无形的审视,目光沿着冰冷的地面,扫过那叠放在角落、上面压着两块充当镇纸的半截断砖的经文纸。新送来的纸,放在最上面一张还未动笔。
几不可察地,那小太监浑浊的眼珠微微一转,又扫了一眼坐在草席深处、如同失去魂魄的谢沉昭。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停留。
他放下食盒,动作不快,碗碟碰撞发出轻响。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抬眼看了看那个沉默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旋即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破旧木门重新被带上。吱呀的声响在空寂的冷宫里回荡,隔绝了门外的月光和寒风。
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与寂静。
谢沉昭维持着低垂蜷缩的姿态,肩膀的抖动似乎是因为寒冷加剧。但若有人贴近她的脸,能看清在那凌乱发丝投下的阴影深处——
那双被黑暗笼罩的眼眸里,所有的茫然、恐惧、虚脱都己褪去。
漆黑的眼瞳深处,一点幽深冰凝、如同淬火玄玉的光芒,正悄然在瞳孔中心一点一点,凝聚、燃烧!那光芒死死钉在地上草席被她拨开之处,钉在那截在意识风暴中被强烈指认、在符文组合图里标记出关键空缺位置的几何断骨上!
冰冷,锐利,如同深渊凝结的寒刃。
那不是绝望或恐惧的光芒。那是……一种极致的专注和洞悉之后的决断。是猎物,在无尽黑暗里,终于窥见了捕网边缘第一丝破绽的寒光。
冰冷的沉寂中,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声在耳膜中清晰擂动。血液流过手腕内侧曾死死按住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层薄薄皮肤下,那方寸之间几处微凹的骨节印记——那是昨晚被剧烈震动时,那枚微小铜符死死硌入血肉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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