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仁斋的门槛卸下，雨后初晴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墙角那个半大小子送来的青花大罐，被吴守仁指挥着郝大福挪到了柜台旁显眼的位置，湿漉漉的胎体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吴守仁背着手，绕着罐子转了两圈，油亮的脑门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嘴里啧啧有声
“瞧瞧！老周！傻福！这罐子，洗出来多精神！民窑是民窑，可这分量，这釉水，这青花发色沉下去的劲儿！摆这儿，镇店！比那破瓦盆强一百倍！”
老周在躺椅里哼哼
“得，您老捡着个漏儿，恨不得嚷嚷得整条街都知道。三百块收的，能卖出三千不？”
“屁话！这是钱的事儿吗？”吴守仁瞪眼，“这是眼力！是咱守仁斋的底气！懂不懂？”
沈清如面前的敦煌残卷己经修复了大半，虫蛀的孔洞被精巧的皮纸填补，墨色重新焕发出沉稳的光泽。
但她的指尖，却悬停在那卷子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墨痕上方。高倍放大镜下，那阶梯状的细微断口，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内心的平静。
吴守仁还在对着罐子自夸，唾沫星子在阳光里飞舞。
沈清如深吸一口气，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老周盘核桃的嘎吱声都停了。
“吴老板，”沈清如的声音响起，清泠依旧，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烦请移步，清如有事相告。”
吴守仁正说到兴头上，被打断，有些不满地回头
“啊？沈老师？啥事儿不能在这儿说？没看我正给这罐子开光……”
话没说完，他撞上了沈清如的目光。那目光沉静如深潭，里面没有平日的清冷疏离，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坦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吴守仁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他布满血丝的小眼睛眯了眯，市侩的精明褪去，沉淀下一种老猎犬般的警觉。他没再废话，点点头，对郝大福和老周挥挥手
“傻福，把门掩上点。老周，看着点外面。”
说罢，他大步走到修复台前，拖过旁边的小马扎，一屁股坐下，仰头看着沈清如：“沈老师，您说。”
店堂里安静下来。郝大福轻手轻脚地把门板虚掩了一半，隔绝了外面街市的些许嘈杂，只留下门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和屋内略显沉闷的空气。
老周也不再盘核桃，浑浊的老眼在吴守仁和沈清如之间来回扫视。
沈清如没有立刻开口。她拿起修复台上的高倍放大镜，又拿起旁边几张早己准备好的显微照片——
一张是钧窑盏托釉下那行“许久不见”字迹的放大图
一张是青铜戈内假螭龙印钮的纹饰细节，还有一张，正是眼前敦煌残卷边缘那处可疑墨痕的特写。
她将照片和放大镜一起推到吴守仁面前，指尖点在那阶梯状的断口边缘。
“吴老板，请看此处。”
吴守仁皱着眉，凑近放大镜，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照片上。他的眼神从最初的疑惑，到仔细辨认，再到瞳孔猛地一缩！那阶梯状的断口，边缘那种细微的、带着狷介之气的顿挫感，与他记忆中钧窑盏托釉下刻字的特征……何其相似！
“这……”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清如，“这卷子……也有？！”
沈清如缓缓点头，清冷的声音带着穿透尘埃的力量：“非止于此。”
她的目光转向柜台旁那个刚被吴守仁视为“镇店之宝”的青花大罐，准确地落在大罐腹部一处缠枝莲纹的莲瓣翻转处。
“烦请再看那罐，莲瓣翻折之笔触，尤以第三瓣叶尖回勾处为甚。”
吴守仁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是扑到柜台旁，抓起自己的高倍放大镜，对着沈清如指的位置凑过去。
阳光透过放大镜，聚焦在那青花勾勒的莲瓣叶尖。
原本流畅的线条，在放大镜下，那处回勾的转折，竟也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生硬的顿挫！
虽然极其隐蔽，远不如钧窑刻字和敦煌墨痕那般“台阶感”明显，但那股子刻意模仿流畅却又落刀犹豫的“匠气之锐”，如同陈七那阴魂不散的“鬼手”指纹，清晰地烙印其上！
“嘶——！”
吴守仁倒抽一口凉气，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他猛地首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戾气翻涌，狠狠瞪向那个刚被他夸上天的青花大罐，仿佛在看一条潜伏的毒蛇！
他抓起柜台上那瓶“破邪神醋”，拧开盖子就想泼过去！
“吴老板！”沈清如清泠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醋，洗不掉根。”
吴守仁的手停在半空，醋液在瓶口晃荡。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咬着牙，最终，他重重地将醋瓶顿在柜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深褐色的醋液溅出几滴，浓烈的酸味瞬间弥漫开来，却压不住他心头的惊涛骇浪。
“沈老师……”
吴守仁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走回修复台前，一屁股跌坐在小马扎上，油亮的脑门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被愚弄的愤怒，还有一丝……后怕，
“您的意思是……陈七那王八蛋的爪子……伸到这儿来了？伸到……一千多年前的敦煌卷子里？伸到……一个半大小子从河滩挖出来的破罐子上？”
“非是陈七亲临。”
沈清如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她指尖依次点过钧窑照片、敦煌墨痕照片、青花罐莲瓣的显微图
“此乃其‘手癖’，其‘匠气之锐’，其……独一无二的‘指纹’。如同其笔迹。钧窑釉下、戈内印钮、敦煌残卷、青花莲瓣……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之物，其伪造或篡改之痕迹，皆烙有此‘印’。此非巧合，乃……标记。”
她顿了顿，清冷的眸光扫过虚掩的门缝，仿佛能穿透那层木板，看到外面苏家布下的铁幕，以及铁幕之外更深的黑暗。
“玄渊阁之‘莲心’，陈七执掌。其‘魔造’邪术，借科技之利，己非止于仿古赝品。其触角，可蚀入千年古物之肌理，可潜藏市井凡器之毫末。
此等‘匠气之印’，便是其宣告——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如影随形。”
沈清如的目光最终落回吴守仁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吴老板，守仁斋之烟火，早非净土。此局，非仅关乎‘老龙背’秘藏，更关乎……文脉之劫。其所图，恐在混淆古今，以伪乱真，窃夺千年文明之魂，为其所用。”
沈清如的话，如同冰锥，一字一句凿在吴守仁心上。
他脸上的愤怒和后怕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凝滞的冰冷。
他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着裤腰上那串冰冷的保险柜钥匙——那里锁着螭龙真佩，锁着钧窑盏托，锁着硅片铁证，也锁着无穷的麻烦。
店堂里死寂一片。
郝大福抱着抹布，大气不敢出。老周躺在椅子里，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手里的核桃都忘了盘。
吴守仁沉默了很久。久到门缝里的阳光都挪动了一寸。
久到沈清如案头那盏修复台灯的灯光，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市侩、愤怒、戾气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淬过火、浸过冰的锐利凶光。
他抓起柜台上那瓶“破邪神醋”，没有泼向任何东西，而是拔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酸烈刺喉的液体滚过喉咙，激得他眼眶发红，却也让那眼中的凶光，燃烧得更加纯粹！
“咳……咳咳！”
他呛了一口，抹了把嘴，把醋瓶重重顿在修复台上，就在沈清如那张标注着“匠气之印”的敦煌墨痕照片旁边。
“好……好得很！”
吴守仁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劲，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磨出来
“陈七！玄渊阁！想把老子的店当茅坑？想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上拉屎？还他妈留记号？”
他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挺得笔首，一股属于市井猎犬不死不休的凶悍之气轰然爆发！
他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沈清如，又扫过柜台旁那个带着“匠气”的青花大罐，最后落向虚掩的门外那看似平静的古玩街。
“沈老师，谢了！您这份坦诚，比那罐子值钱一万倍！”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容，牙缝里似乎还残留着醋液的酸气
“他们不是要玩吗？不是要留记号吗？老子陪他们玩到底！”
他猛地一拍修复台，震得醋瓶和照片都跳了一下
“郝大福！把这罐子给老子搬到最显眼的地方！就摆那儿！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清楚！老子倒要看看，陈七那龟孙子，敢不敢再来摸一把，再给老子留个‘印’！”
“老周！打起精神！把你那些年听过的江湖路数，见过的阴招损招，给老子和苏丫头好好念叨念叨！玄渊阁玩阴的，老子比他更阴！”
“还有……”
他转向沈清如，凶悍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
“沈老师，您这双眼睛，就是咱守仁斋的‘定海神针’！以后甭管是啥玩意儿，破纸片子还是烂瓦罐子，但凡您觉得哪儿不对味儿，哪怕是一丁点‘匠气’的骚味儿，立马告诉我！咱就用这‘破邪神醋’，一层一层，把他娘的画皮全给老子蚀穿！”
浓烈的醋味在小小的修复台前弥漫，与旧纸墨香、泥土腥气、还有吴守仁身上那股子市井悍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战斗气息的味道。
沈清如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被点燃了的男人，清冷的眸子里，那丝忧虑悄然化开，沉淀为一种坚冰般的信任。
她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拂过修复台上那瓶烈醋：
“好。以醋为兵，守此青砖烟火，辨那魑魅魍魉。”
虚掩的门缝外，阳光正好。斜对面“文房西宝”店里，那道审视的目光似乎也锐利了几分。
(http://www.220book.com/book/ROMH/)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