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瓢泼大雨,把古玩街浇了个透心凉,青石板路上积水横流。
守仁斋的门板卸得晚了些,吴守仁正撅着屁股,拿着块破抹布,骂骂咧咧地擦门槛内溅进来的泥水点子。
“娘的!这贼老天!存心跟老子过不去!大清早的,门板没卸利索,倒灌一鞋壳子水!”
他抹了把溅到油亮脑门上的雨水,冲着门外灰蒙蒙的雨幕吼了一嗓子,仿佛能吼退这泼天大雨。
“吴老板,您省省力气吧,跟老天爷较劲,您还能赢了它去?”
老周歪在躺椅里,身上搭了条薄毯,慢悠悠地盘着那对油光水滑的“狮子头”,嘴里滋溜着郝大福刚送来的热豆浆
“这雨下得好,正好清净!省得那些抱着‘国宝’来添堵的棒槌上门!”
“清净?清净个屁!”
吴守仁首起腰,把湿抹布往墙角水桶里一摔,溅起一片水花
“老子这门槛是聚宝盆,不是避雷针!下刀子也得有人来!没人来,喝西北风啊?郝大福那傻小子今天送豆浆,明天就能送西北风!”
话音未落,一个瘦小的身影顶着块破塑料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雨幕,“咣当”一声撞在门框上,差点把刚擦干净的门槛又蹭上泥。
“老...老板!收...收东西不?”
来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农妇,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怀里死死抱着个用化肥袋子裹了好几层的瓦盆,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
吴守仁吓了一跳,随即没好气地嚷嚷:“哎哟喂!大妹子!你这是投胎还是送货啊?门框撞坏了你赔啊?啥玩意儿啊,值当你这么拼命?”
农妇哆嗦着,也顾不上擦脸上的雨水,赶紧把化肥袋子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一个灰扑扑、沾着干泥巴的旧瓦盆。盆口缺了个小豁口,盆身上还有几道陈旧的裂纹。
“老...老板,家里...家里老屋塌了半间...挖...挖出来的...说是...说是俺太奶奶那会儿腌咸菜的...您...您看看...给俩钱...”
农妇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全是走投无路的期盼。
吴守仁皱着眉,戴上他那副油乎乎的白手套,嫌弃地拎起瓦盆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胎质和那几道裂纹
“腌咸菜的?
我看是腌脚丫子的还差不多!粗陶!火候不够!胎松得跟发糕似的!这裂纹,新茬叠旧茬,一看就是摔了不止一回!
豁口?狗啃的都比你齐整!这玩意儿,收破烂的都嫌占地方!”
农妇一听,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抱着瓦盆就要往地上跪
“老板...求求您...行行好...娃的学费...就差这点...”
“哎哎哎!别跪别跪!”
吴守仁最见不得这个,头皮都麻了,赶紧摆手,像赶苍蝇
“晦气!大清早的!郝大福!郝大福死哪去了?”
“来了来了!吴老板!”
郝大福正躲在柜台后面啃烧饼,闻言赶紧蹿出来,金链子晃得叮当响。
“掏五十块钱!给这大妹子!再给她拿把伞!赶紧的!”
吴守仁不耐烦地挥手,仿佛那瓦盆烫手
“盆留下!放墙角!当个接雨水的玩意儿!”
农妇捧着五十块钱和郝大福塞过来的旧伞,千恩万谢地走了。吴守仁对着墙角那破瓦盆首运气
“娘的!又当冤大头!五十块买这么个破烂!郝大福!记你账上!下个月工钱里扣!”
郝大福挠挠头,嘿嘿傻笑:“吴老板仁义!积德!积德!”
“积你个头的德!老子这是破财免灾!”吴守仁骂骂咧咧,端起保温杯灌了一大口茉莉高碎。
雨势稍小,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腋下夹着个长条锦盒的中年男人,探头探脑地挤了进来,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
“哪位是吴大师?”男人眼神乱瞟,带着点自以为是的精明。
“大师没有,收破烂的有一个!有屁快放!”吴守仁眼皮都没抬。
男人也不恼,神秘兮兮地把锦盒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您给掌掌眼!祖传的!明代的!哥窑冰裂纹笔洗!绝对大开门的货!”
只见锦盒里红绒布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碗,碗壁上布满了细密的开片纹路,看着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吴守仁嗤笑一声,拿起碗,都不用放大镜,手指在碗沿一弹,声音闷得像敲破锣
“哥窑?我看是‘搁窑’里瞎烧的!听听这声儿!再看看这开片!”
他把碗怼到男人眼前
“看见没?这裂纹,死板!跟拿尺子画上去似的!真哥窑的开片,那是‘金丝铁线’,活泛!有层次!你这玩意儿,釉光贼亮,贼光懂不懂?新得能照出你脸上的油!还冰裂纹?我看是‘冰棍裂’!街边五块钱三个的玩意儿!”
男人脸上挂不住了
“吴...吴老板,您再仔细看看?这...这可是我花大价钱...”
“大价钱?你被哪个棒槌坑了?”
吴守仁不耐烦地打断,抓起柜台上的醋瓶子
“不服?来!让你开开眼!”
他拧开瓶盖,哗啦一下,把深褐色的“破邪神醋”倒进了那个“哥窑笔洗”里。
浓烈的酸味瞬间弥漫。
“哎哟!我的宝贝!”男人心疼得首跺脚。
“宝贝个球!”
吴守仁指着碗里
“看看!看看这醋下去的地方!看见没?釉色发乌!还冒小泡!假的!化学釉!遇酸就现原形!
真哥窑的釉,多少年的老东西了,能怕这点醋?拿回去!趁醋还没把底儿蚀穿,赶紧当个烟灰缸使吧!”
男人面红耳赤,抱着他那灌了醋的“宝贝”,灰溜溜地跑了。
“呸!又一个想捡漏想疯了的!”吴守仁啐了一口,把空醋瓶子顿在柜台上。
郝大福赶紧递上热毛巾:“吴老板,擦擦手!消消气!跟这种棒槌置气不值当!”
老周在躺椅里嘎吱嘎吱地盘着核桃,慢悠悠补刀
“老吴啊,你这‘破邪神醋’,快成咱守仁斋的‘照妖镜’了!什么牛鬼蛇神,一醋下去,立马现形!就是这醋钱...耗得有点快啊!”
“快?快也得用!”
吴守仁接过毛巾胡乱擦着手,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扫过柜台角落那个农妇留下的破瓦盆,又瞥了一眼修复台前安静如画的沈清如,哼了一声
“这世道,真的少,假的多!没点真家伙镇着,没点狠招戳穿,咱这‘守仁斋’的招牌,早让人当柴火烧了!”
正说着,一个浑身泥点子的半大小子,扛着个沾满新鲜黄泥、用草绳捆得结实的大罐子,吭哧吭哧地挪了进来,罐子口还用破麻布塞着。
“吴...吴老板!收...收罐子不?河...河滩上挖泥鳅...挖出来的!沉...沉得很!”小子喘着粗气,把罐子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吴守仁来了点精神,蹲下身,用根小木棍刮了刮罐身的黄泥,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瓷胎和模糊的青花纹饰。他眼神微微一凝。
“哟?有点意思啊?大罐子...看这器型,像个将军罐的底儿?青花发色...有点闷,土沁得厉害...”
他示意郝大福,“傻福,打盆清水来!再拿个软毛刷!”
郝大福麻溜地端来水盆和刷子。吴守仁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刷洗着罐身上的泥垢。
随着泥污褪去,罐腹渐渐露出缠枝莲的纹饰,青花颜色深沉,带着些铁锈斑的痕迹。
“嘶...这画工...有点糙,但笔头子够硬...釉面也够厚...”吴守仁一边刷一边嘀咕,眼神越来越亮,“底足呢?翻过来看看!”
郝大福和老周帮忙,小心翼翼地把沉重的大罐子翻过来。罐底沾着厚厚的泥,还粘着几颗小石子。吴守仁仔细地刷洗着底部。
“吴老板,”沈清如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清冷的眸光落在那逐渐显露的罐底胎釉结合处,声音平静,“您看这跳刀痕...还有这粘砂...”
吴守仁凑近细看,又用手指摸了摸露出的胎质,布满风霜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市侩又精明的笑容
“嘿!老周!傻福!瞧见没?胎质够硬!火石红自然!跳刀痕利索!粘砂是老窑工图省事!民窑!清中期的!青花大罐!虽然口沿有磕碰,画工也糙点,但...是个真家伙!开门老!”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水,对着那半大小子伸出三根手指
“小子!运气不错!这罐子,老子收了!三百块!现钱!怎么样?”
半大小子眼睛瞪得溜圆,显然没想到这泥罐子真能换钱,还是三百块巨款!他忙不迭地点头:“卖!卖!谢谢吴老板!”
吴守仁让郝大福点钱,自己则叉着腰,对着那刚洗出真容的青花大罐,得意地晃着油亮的脑袋
“看见没?老周!这就叫‘沙里淘金’!暴雨天也有漏儿捡!这罐子,摆店里当个‘镇煞’的玩意儿,够格!”
老周撇撇嘴:“得了吧,老吴,捡个民窑罐子瞧把你嘚瑟的!有本事捡个元青花我看看?”
“元青花?老子等着郝大福再去河边摔一跤呢!”吴守仁哈哈一笑,端起保温杯,滋溜喝了一口。
店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郝大福乐呵呵地数钱给那小子,老周继续嘎吱嘎吱地盘核桃。
沈清如回到修复台前,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刚洗净的青花大罐腹部的缠枝莲纹,在某个莲瓣翻转的细微处,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那笔触的转折,似乎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属于“匠气之锐”的顿挫感?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指尖蘸了点清水,在修复台的废纸上,无意识地写下一个字——“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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