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盒带来的短暂惊涛,终究没能冲破守仁斋的青砖门槛。
苏晚星动用寰宇科技最顶尖的资源,将柳树屯、老龙背附近翻了个底朝天,卫星图像、热感扫描、无人机航拍、实地探访……
折腾了半个月,除了几处早己废弃的旧窑址和几座连碑文都磨平了的野坟,一无所获。
那件镶嵌着“匠气之锐”螭龙玉牌的紫檀盒,被吴守仁锁进了保险柜最底层,和那块带来无穷麻烦的真品螭龙璧佩做了邻居。
线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激起几圈微澜后,彻底沉入冰冷的黑暗。
日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再次粗暴地掰回了原点。
守仁斋的门槛,照旧被形形色色的持宝人踏得油亮。
扛着化肥袋子的农民,拎着沉甸甸麻袋的小贩,攥着锦盒的中年人……带来五花八门、真真假假的“宝贝”。
高级赝品的狂潮似乎也随着玄渊阁的短暂蛰伏而退去,送来的多是些寻常可见、破绽明显的“江西造”、“南阳工”。
喧嚣、尘土、讨价还价、唾沫横飞,混杂着“破邪神醋”的酸烈和旧书纸墨的微香,重新填满了这方小小的市井天地。
“吴老板,您给掌掌眼!这铜佛,家里供了三代了!”
一个老汉小心翼翼捧出一尊布满绿锈的坐佛。
吴守仁眼皮都懒得抬,掂了掂分量,手指在锈色上刮了刮
“新活儿,树脂灌的模,外面刷的绿漆。锈是拿醋精和泥糊上去的,味儿还没散干净呢。拿回去当个摆设吧,别磕着碰着,漆掉了更难看。”
老汉讪讪收佛,连声道谢离开。
“老板!收不收老怀表?刚铲地皮弄来的,金壳的!”一个满身尘土的精瘦汉子打开一个旧绒布盒子。
吴守仁拿起放大镜,对着表盘和机芯扫了两眼
“机芯是瑞士统机,五十年代的老货。金壳?镀金的!背面那个贵族徽章,是后刻的,刀工软趴趴。表链倒是纯银,可惜断了几节。两百块,爱卖不卖。” 汉子犹豫片刻,咬牙成交。
“吴老师,这画……祖上说是郑板桥的……”一位穿着旧中山装的老者展开一幅墨竹。
沈清如被请了过来。她只看了一眼纸张的帘纹和墨色在自然光下的晕染,便清冷道
“纸是八十年代安徽泾县仿古宣,墨是新墨加胶。画工尚可,但竹叶穿插的章法乱了,款识更是摹写失神。近仿。”
老者叹气卷画,默默离开。
鉴定,收破烂,骂骂咧咧,讨价还价。守仁斋的日常,在浓得化不开的烟火气里,重新变得喧嚣而……平庸。
郝大福依旧每天提着食盒来报到,跟着苏晚星学认“江湖雷池”里的破绽,跟着老周学盘他那对油光锃亮的核桃,只是那股子“金口郝大师”的亢奋劲儿淡了,金链子晃得也少了些得意。
老周歪在躺椅里,揉着腰,对着新收的学徒(一个刚入行的半大小子)吹嘘:“想当年,周叔我眼力也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差点就揪住那‘寒潭’的尾巴了!可惜啊……一把火……”
新学徒听得一脸崇拜,老周便满足地呷一口高碎茶,把后半截“功亏一篑”的憋屈咽回肚子里。
然而,在这看似一成不变的喧嚣之下,一股微妙的暖流,正悄然改变着守仁斋的空气。
变化始于一个微雨的黄昏。吴守仁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卸下最后一块门板。
他站在门槛内,看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沈清如坐在修复台前,灯光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指尖正轻轻抚过一块刚清理出来的明代玉带板。
郝大福笨拙地擦拭着柜台。老周在躺椅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沈老师,”
吴守仁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平日少有的局促,他搓了搓油乎乎的手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城东新开了家淮扬菜馆子,听说……狮子头做得地道,清炖蟹粉狮子头……要不……去尝尝?”
他布满血丝的小眼睛躲闪着,不敢看沈清如,只盯着自己沾了泥点的老布鞋尖。
店堂里瞬间安静下来。郝大福擦柜台的手僵在半空,金链子都忘了晃。
老周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浑浊的老眼偷偷睁开一条缝。
苏晚星在柜台后抬起头,大眼睛里瞬间亮起八卦的光芒。
沈清如指尖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清冷的眸光落在吴守仁那油光锃亮、微微泛红的脑门上,又落在他那身万年不变的旧唐装上。
沉默了几秒,就在吴守仁快要被自己的心跳声吵聋时,她清泠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蟹粉狮子头……倒合时令。只是,烦劳吴老板破费。”
“不破费!不破费!”
吴守仁如蒙大赦,声音都高了八度,布满风霜的脸上挤出个近乎傻笑的表情
“我这就……这就去叫车!”
他抓起门后那把油纸伞,几乎是冲进了微凉的雨幕里。
那顿淮扬菜吃得如何,守仁斋的伙计们不得而知。
只知道吴老板回来时,旧唐装的前襟沾了点可疑的汤汁,油光锃亮的脑门似乎更亮了,嘴角挂着一丝压不下去的弧度。
而沈清如,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只是案头修复台上,多了一小枝插在清水瓶里的晚香玉,幽香暗浮。
自那以后,“尝尝新馆子”成了守仁斋打烊后不成文的保留节目。
有时是深巷里一家只做几样拿手菜的私房小馆,吴守仁会笨拙地用公筷给沈清如夹一块炖得酥烂的红烧肉,吹嘘着“这火候,跟老子当年炖‘破邪神醋’有得一拼”。
沈清如则会微微蹙眉,点评一句“糖色稍重”,却也将那肉细细吃了下去。
有时是护城河边新开的茶楼,临窗的位置能看到粼粼水光。
沈清如会点一壶明前龙井,指尖捻着细瓷杯沿,听吴守仁唾沫横飞地讲当年在潘家园捡漏打眼的江湖轶事。
讲到激动处,吴守仁会拍桌子,震得茶杯叮当响,沈清如也不恼,只是清冷的眸子里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更多的时候,是沈清如修复古籍到夜深,吴守仁便端着他那个掉漆的保温杯,里面装着郝大福特意煨好的热汤(当归黄芪乌鸡汤换成了更清淡的莲藕排骨汤),默默地放在修复台一角。
也不多话,就搬个小马扎坐在不远处,借着灯光翻看他那本快被翻烂的《纸鉴琐记》
偶尔抬起头,目光越过泛黄的书页,落在沈清如专注清冷的侧影上,布满血丝的小眼睛里,戾气与市侩褪去,沉淀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这股子温情的暗流,无声地浸润着守仁斋的每一个角落。
郝大福送来的食盒里,开始出现沈清如偏好的清淡小菜。老周盘核桃时,会刻意压低那嘎吱嘎吱的噪音。
苏晚星整理“江湖雷池”资料时,会轻声细语地跟沈清如讨论某个纸张纤维的细节。
连斜对面“文房西宝”店里投来的目光,似乎也少了几分审视,多了点人间烟火的温度。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那潜藏的螭影,从未真正消失。
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透过门板缝隙,照亮飞舞的微尘。
吴守仁正唾沫横飞地跟一个抱着“成化斗彩鸡缸杯”(釉彩浮艳得扎眼)的老太太掰扯“蛤蜊光”和“贼光”的区别。
沈清如伏在案前,修复着一卷虫蛀严重的敦煌写经残卷。
突然,她清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指尖的镊子悬停在半空,目光死死锁住残卷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被虫蛀孔洞环绕的墨痕。
那墨痕看似普通的洇染,但在修复台高倍放大镜的强光下,边缘处呈现出一种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阶梯状断口。
这感觉……与钧窑盏托釉下微雕字迹边缘那种“台阶感”,何其相似!
沈清如的心猛地一沉。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指尖却微微发凉。
螭龙残影,竟潜藏在这千年古卷的尘埃之下?是巧合?还是……
玄渊阁那无所不在的“鬼手”,早己将触角伸向了更幽深的历史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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