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仁斋的门板卸下时,阳光似乎都比往日明媚了几分。
空气里,“破邪神醋”的味道依旧凛冽,却少了那股子绷紧欲裂的戾气,反而像磨砺过的刀锋,沉静而内敛。
吴守仁站在门槛内,叉着腰,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青石板潮气的晨风。
“傻福!”
他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声音洪亮,震得柜台上的灰尘都跳了跳
“死哪去了?把老子昨天收那筐‘带匠气的破烂’拖后院去!看着就晦气!今儿个,咱守仁斋,只收‘开门到代’的真家伙!听见没?!”
“哎!来了来了!”
郝大福像只听见开饭铃的金毛犬,乐颠颠地从后院跑出来,金链子晃得欢快。他麻溜地拖起墙角那个象征昨日疯狂的大筐,还不忘冲吴守仁咧嘴一笑
“吴老板,您这精气神儿,杠杠的!跟喝了仙露似的!”
“仙露个屁!”
吴守仁笑骂,一巴掌拍在郝大福后脑勺上,力道却不重
“老子喝的是沈老师的‘定心茶’!”他目光扫过店内,落在修复台前那个清冷专注的身影上,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
老周在躺椅里嘎吱嘎吱地盘着核桃,浑浊的老眼瞅着吴守仁,咧开嘴
“嘿,老吴,你这脑门,今天油光锃亮得能当镜子使了!看来沈老师那杯茶,比我这‘狮子头’还管用!”
“少贫嘴!”
吴守仁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他走到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着裤腰上那串冰冷的钥匙,目光扫过墙角那个青花大罐,又落在修复台上摊开的敦煌残卷显微照片。
沈清如昨夜那番沉静如深潭的话语,字字句句,清晰地在心头回响:
“此局,非一人之战……弦绷欲断,当松而非折;弓张欲裂,当弛而非毁。”
是啊,敌人凶残狡猾,前路迷雾重重。但守仁斋不是他一个人的堡垒。他有眼毒的“破邪醋”,她有洞幽的显微镜,老周有江湖的鬼点子,郝大福有傻气的赤诚,苏晚星有科技的利刃,甚至苏振邦那老小子……也提供了冰冷的铁幕。
这根弦,不能绷断。他得稳住,得心定神清,才能带着守仁斋这群人,在这魑魅横行的古董江湖里,杀出一条血路!
而这一切的转折,都源于昨夜修复台前那杯温热的、苦涩回甘的普洱茶,源于那个清冷身影沉静却充满力量的话语。
一股滚烫的、混合着感激、愧疚和某种更深沉情愫的热流,在吴守仁市侩了半辈子的胸膛里汹涌翻腾。
他得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还礼,而是……为了告诉她,她的信任,她的守护,他吴守仁,懂!也珍视!
整个白天,守仁斋恢复了往日的喧嚣节奏,却又隐隐不同。
吴守仁依旧骂骂咧咧地鉴定着真真假假的物件,唾沫星子横飞地拆穿着各种赝品把戏,甚至用“破邪神醋”当众淋穿了一把号称“宋官窑”的假壶。
但他眼神里的焦躁消失了,动作更加沉稳,骂声中甚至带着点久违的、市井老狐狸的狡黠得意。
他偶尔会不动声色地瞥向修复台,看着沈清如清冷的侧影在灯光下专注修复古籍,心底那股暖流便愈发汹涌。
夕阳熔金,给古玩街的青石板路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橘红。
守仁斋的门板早早卸下一半。吴守仁把郝大福和老周连同苏晚星都早早打发走了,理由冠冕堂皇
“滚滚滚!看着就烦!老子要清点库房!谁也不准打扰!”
店里只剩下他和沈清如。
修复台前,沈清如刚完成敦煌残卷最后一处虫蛀的修补,正用指尖蘸着特制药水,极其小心地抚平纸页。灯光柔和,勾勒着她清冷的轮廓。
吴守仁深吸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搓了搓油乎乎的手,像个第一次登台的小学徒,紧张得手心冒汗。
他走到修复台侧面,那里不知何时,竟被他清空出来一小片地方。
“沈……沈老师,”吴守仁的声音有点发干,带着点不自然的局促,“那个……忙完了?歇……歇会儿?”
沈清如抬起头,清冷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吴守仁没说话,只是侧身让开。沈清如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那片被清空的地方——
一张不大的、擦得锃亮的枣木小方桌(平时用来垫高瓷器的),上面铺着一块干净的、洗得发白的细棉布(估计是包古书用的)。
桌中央,立着一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老式煤油灯,玻璃灯罩透亮,里面跳动着温暖的橘黄色火焰。灯旁,是两只……粗瓷大碗!
没错,就是那种最普通、最廉价、农家吃饭用的粗瓷大碗!碗口还有细微的磕碰痕迹。
但此刻,碗里盛着的,却绝非粗茶淡饭——
一只碗里,是色泽红亮、油润的红烧肉,肥瘦相间,颤巍巍地堆成小山,浓郁的酱香混着油脂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
另一只碗里,是碧绿清亮的炒菜心,嫩得能掐出水,点缀着几粒油亮的蒜末。旁边还放着一小碟油光红亮的辣子,一碟切得细细的腌萝卜。
没有精致的餐具,没有浪漫的烛台(煤油灯勉强算烛光),甚至盛菜的容器都粗陋得可笑。
但那股子浓烈、实在、带着烟火气的暖意,却扑面而来!
“这……”
沈清如清冷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愕然。
她看着那两只格格不入的粗瓷大碗,又看看那盏跳动着温暖火苗的煤油灯,最后目光落在吴守仁那张布满风霜、此刻却写满了紧张和笨拙期待的脸上。
“嘿……嘿嘿……”
吴守仁搓着手,油亮的脑门在灯火下泛着光,笑容带着点傻气
“那啥……昨天……多亏了您的茶。老子……我寻思着……咱守仁斋的烟火气,不能光靠骂街和醋瓶子撑着不是?也得……也得吃点热乎的!”
他指了指红烧肉
“老周家隔壁王寡妇的秘方!我盯着灶炖了一下午!肥而不腻!”
又指了指菜心
“郝大福那傻小子天没亮去城郊菜园子掐的头茬儿!嫩着呢!”
最后指了指那碟辣子
“我自己捣的!用的是最烈的朝天椒!保管够劲!”
他像个急于展示宝贝的孩子,笨拙地介绍着。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的描述,和最浓烈的诚意。
沈清如静静地听着,清冷的眸光在温暖的灯火下,如同冰封的湖面悄然融化,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她看着那两只盛满家常味道的粗瓷大碗,看着那盏跳跃着暖光的简陋煤油灯,看着眼前这个市侩半生、油滑精明、此刻却紧张得像个毛头小子的男人。
昨夜修复台前那杯茶的暖意,仿佛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最深处,将那层清冷的冰壳,悄然蚀穿。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在枣木小桌旁坐了下来。动作依旧优雅,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吴守仁心头狂喜,赶紧也搬过小马扎坐下。他拿起筷子,想给沈清如夹块肉,手却有点抖,一块颤巍巍、油亮亮的红烧肉“啪嗒”掉在了桌子上。
“哎哟!瞧我这笨手!”吴守仁老脸一红,手忙脚乱地去捡。
“无妨。”沈清如清泠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用指尖轻轻拈起那块掉落的红烧肉,没有嫌弃,反而放入了自己碗中。
然后,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同样油亮的红烧肉,稳稳地放进了吴守仁那只粗瓷大碗里。
“吴老板,辛苦了。”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吴守仁心上,比那红烧肉的酱香更浓烈。
吴守仁只觉得一股热流首冲头顶,眼眶都有些发酸。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掩饰住翻涌的情绪,端起碗,狠狠扒了一大口饭,混合着那块沈清如夹给他的红烧肉。
肥肉的丰腴,瘦肉的酥香,酱汁的醇厚,混合着米饭的清香,还有……那指尖传递过来的、难以言喻的暖意,瞬间填满了口腔,熨帖了西肢百骸。
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斑驳的墙壁和堆满古籍的书架上。
粗瓷大碗的磕碰声,筷子夹菜的细微声响,咀嚼食物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店里,构成了一曲最平凡、却最动人的市井烟火交响。
没有多余的话语。吴守仁讲起他年轻时第一次打眼的糗事,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灯罩上。
沈清如偶尔点评一句“眼力未稳,贪念作祟”,清冷的声线里却带着一丝莞尔。吴守仁又说起当年在乡下收那个“咸菜坛子”时,被狗追着撵了二里地的狼狈。
沈清如静静地听着,碗里的菜心不知不觉见了底。
粗瓷碗里的饭菜渐渐空了。
煤油灯的火苗似乎也变得更加温暖柔和,在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情愫。
空气里,红烧肉的酱香、菜心的清香、煤油燃烧的微呛,还有吴守仁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破邪神醋”和旧书纸墨的味道,与沈清如清冷的体香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守仁斋的气息。
吴守仁放下碗,满足地叹了口气,布满风霜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暖意。
他看着对面灯火下沈清如清冷的侧脸,那平日里如同冰雪雕琢的线条,此刻在暖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她正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极其仔细地擦拭着唇角,动作优雅依旧,却少了那份疏离。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吴守仁所有的市侩伪装和理智堤坝。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伸出手,越过那盏跳跃的煤油灯,一把抓住了沈清如放在桌面上、刚刚擦完嘴角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如遭电击!
沈清如的手腕纤细冰凉,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
吴守仁的手掌宽厚粗糙,布满老茧,带着常年古物的油润和暖意。这冰与火的触碰,让沈清如的身体猛地一僵,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掠过巨大的惊愕,如同平静的深潭被投入巨石!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指尖微颤。
吴守仁却抓得更紧!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灯火下燃烧着炽热的光,不再是市侩的精明,而是如同最原始的火焰,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深沉得令人窒息的情感。
“沈老师!”
吴守仁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胸膛里掏出来
“我吴守仁……半辈子在泥里打滚,跟假货斗,跟棒槌吵,油滑市侩,浑身铜臭!没念过几本书,也说不出啥漂亮话!可……可自打您进了守仁斋这道门槛……”
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您就像……就像这盏灯!”
他猛地指向那跳跃的煤油灯火苗
“看着清冷,可芯子里有火!能照亮这满屋子的假货,也能……也能暖我这颗被铜锈糊了半辈子的心!”
“您懂那些破纸烂罐子里的老魂儿!您信我吴守仁这双沾满铜臭的手能守住真东西!您在我快绷断了弦的时候,给我倒了那杯定心的茶!”
吴守仁抓着沈清如手腕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传递着他心底翻江倒海般的激荡:
“我……我不知道前头还有多少坑,多少‘匠气’等着蚀咱们!可只要有您这盏灯在旁边亮着,我吴守仁……就有胆子,把这条路趟到底!管他娘的陈七还是玄渊阁!老子豁出这条命,也要护着守仁斋这块招牌,护着……护着您!”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深沉如海的情意。
沈清如完全怔住了。
清冷的眸光剧烈地波动着,如同被狂风席卷的冰湖。
手腕上传来的滚烫触感和力量,吴守仁那番毫无修饰、却字字砸在她心坎上的肺腑之言,如同最猛烈的“破邪神醋”,瞬间蚀穿了她所有清冷自持的铠甲。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洪流,从被抓住的手腕处汹涌地冲向西肢百骸,冲得她指尖发麻,耳根发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看着吴守仁布满风霜、此刻却写满了孤勇和深情的脸,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那盏煤油灯温暖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也映亮了她眼底深处冰层下从未示人的……悸动与慌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粗瓷碗的余温,煤油灯的微响,空气中交融的复杂气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整个世界,只剩下手腕上那滚烫的、带着薄茧的触感,和彼此眼中跳动的火焰。
沈清如没有挣脱。她清冷的眸光在剧烈的波动后,渐渐沉淀,化开……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那是一种无声的默许,一种超越言语的回应。
吴守仁读懂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火焰瞬间炽烈到顶点!
所有的紧张、局促、市侩的算计,在这一刻统统化为最原始、最本能的冲动!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小马扎也浑然不觉!
高大的身影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越过那盏温暖的煤油灯,俯身!
带着浓烈红烧肉酱香、粗粝烟草味和“破邪神醋”凛冽气息的滚烫唇瓣,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深埋半生的炽热情意,重重地、不容置疑地压在了沈清如那微凉、柔软、如同清冷花瓣般的唇上!
“唔……!”
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惊愕和颤音的呜咽,被彻底封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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