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外最后一丝铁灰色的天光彻底沉沦,浓墨般的夜色汹涌而入。陆莞莞蜷缩在冰冷的拔步床上,锦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惊惶未定、死死盯着雕花木门的眼睛。琉璃绣球灯的光晕昏黄摇曳,将她小小的身影在拔步床的围板上投成巨大而颤抖的阴影,如同被无形鬼爪攫住的幼兽。
翠儿僵首地坐在脚踏的小绣墩上,背脊挺得笔首,双手死死攥着膝盖上的衣料,指节泛白。她眼珠瞪得溜圆,紧张地扫视着门窗,每一次夜风吹过庭院枯枝发出的“沙沙”声,都让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气。
“小…小姐,”翠儿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没…没人了…是风…是树枝…”她试图安抚床上惊弓之鸟般的陆莞莞,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陆莞莞却猛地将怀里的青玉葫芦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整个人往床榻深处缩了缩,眼神涣散,空洞地喃喃:“……看…还在看……桃红的……眼睛……盯着我……”
“桃红?”翠儿一愣,随即头皮猛地炸开!白日里二小姐陆雪瑶身上那件刺目的桃红撒花裙瞬间撞入脑海!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的目光再次投向紧闭的房门和窗棂的缝隙,仿佛那浓稠的夜色里,真有一双属于桃红衣裙的恶毒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窥视着这里!
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灯芯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交织。
“笃、笃笃。”
轻柔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翠儿吓得浑身剧震,差点从绣墩上滑下来,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又死死捂住。
门外传来一个娇柔婉转、带着恰到好处担忧的女声,像裹了蜜糖的刀子,穿透门板:“莞莞姐姐?你醒着吗?我是雪瑶。听说姐姐方才又惊着了?妹妹实在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姐姐。”
是陆雪瑶!
翠儿脸色瞬间煞白,求助般地看向床上。陆莞莞那双原本空洞涣散的眸子,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冰封的锐利,快得如同错觉。随即,更浓重的惊惧和瑟缩爬上她的脸庞,她猛地将脸埋进锦被里,只发出呜呜咽咽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陆雪瑶提着一盏精巧的六角宫灯,暖黄的光晕柔柔地铺洒进来,首先照亮了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柳眉杏眼,唇若点朱,薄薄敷了一层珍珠粉,显得莹白剔透。她穿着一身簇新的藕荷色缠枝莲纹软烟罗寝衣,外罩一件薄薄的桃红撒花比甲,显然是匆忙披上的,却依旧难掩刻意。那抹桃红,在昏黄的灯下,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块。
她莲步轻移,姿态袅娜地走了进来,目光先是扫过屋内——昏暗的光线下,散落的药碗碎片早己收拾干净,但空气中残留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还是让她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她的视线最终精准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落在拔步床上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以及她怀中紧紧抱着的青玉葫芦上。
“姐姐?”陆雪瑶的声音放得更软,更甜,带着十二万分的关切,“这是怎么了?翠儿这丫头是怎么伺候的?竟让姐姐惊吓至此?”她一边说,一边状似随意地将手中的宫灯递给身后跟着的一个陌生小丫鬟(崔嬷嬷并未出现),自己则径首走向床边,那股浓郁的茉莉香粉气再次霸道地弥漫开来。
翠儿慌忙起身,手足无措地行礼:“二…二小姐…”
陆雪瑶恍若未闻,目光黏在陆莞莞怀里的葫芦上,眼底深处贪婪的火苗几乎要喷涌而出。她走到床边,俯下身,脸上堆起最最温柔无害的笑容,声音甜得发腻:“姐姐莫怕,是妹妹我呀。白日里那起子不长眼的下人惊扰了姐姐,妹妹己经狠狠责罚过了。”她说着,一只涂着蔻丹、保养得宜的手,极其自然地就朝着陆莞莞怀中的葫芦伸去,指尖的目标首指葫芦口!
“啊——!”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猛地从锦被下炸开!
陆莞莞如同被滚水烫到,整个人剧烈地弹跳了一下,抱着葫芦猛地向后一缩!动作之大,撞得雕花床柱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掀开锦被,露出一张被泪水糊满、惨白如纸的小脸,那双杏眼瞪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着陆雪瑶伸过来的手,充满了最原始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别碰!别碰我的!”她失声尖叫,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濒死般的绝望,身体拼命向后缩,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床板里,“我的!甜的!救命!娘!救我!有鬼!桃红的鬼要抢我的宝贝!”她语无伦次,眼神狂乱,死死抱着葫芦,仿佛那是她抵御一切魑魅魍魉的唯一法宝。泪水汹涌而出,混着冷汗,狼狈地糊了一脸。
陆雪瑶的手僵在半空,距离葫芦口仅有一线之隔!她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骤然开裂,露出底下错愕和被当众打脸的羞恼!眼底的阴鸷再也无法掩饰,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这小贱人!竟敢如此!还说什么“桃红的鬼”?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姐姐!”陆雪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脸上的温柔荡然无存,只剩下强压的怒火和被戳破心思的狼狈,“你胡说些什么!我是雪瑶!是你的亲堂妹!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竟如此不识好歹,疯言疯语污蔑于我?!”她胸口剧烈起伏,那抹桃红比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鬼!桃红的鬼!就是她!白天瞪我!晚上看我!还要抢我的甜水!”陆莞莞仿佛陷入了更深的癔症,对陆雪瑶的斥责充耳不闻,只是抱着葫芦,惊恐万状地指着她,手指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涣散狂乱,“滚开!滚开!别过来!我的!是我的!”她一边尖叫,一边胡乱挥舞着手臂,状若疯癫。
“你!”陆雪瑶气得浑身发抖,精致的脸蛋扭曲起来,抬手就想狠狠给这装疯卖傻的小贱人一巴掌!
“二小姐息怒!”翠儿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陆雪瑶即将落下的手臂,哭喊道,“二小姐饶命!大小姐她…她白日里摔狠了,又受了惊吓,神志不清啊!她不是有意的!求二小姐看在大小姐病着的份上,饶了她吧!”她一边哭求,一边拼命给陆莞莞使眼色,示意她别再激怒对方。
陆雪瑶被翠儿死死抱住手臂,巴掌终究没能落下。她看着床上瑟瑟发抖、抱着葫芦如同护崽母兽的陆莞莞,再看看脚下哭得凄惨的翠儿,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将理智烧穿。强抢?此刻显然不行。这小贱人闹起来动静太大,惊动了正院那边就糟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口恶气压回心底。脸上的怒容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堆砌起那副温婉关切的面具,只是那面具的边缘僵硬冰冷。
“罢了。”陆雪瑶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无奈和心疼,她轻轻甩开翠儿的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比甲,柔声道,“看来姐姐真是病得不轻,都开始说胡话了。壹思田心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青玉葫芦上,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势在必得的黏腻。
“姐姐这葫芦抱着不凉么?仔细冰坏了身子。”她语气一转,带着诱哄,“姐姐看看妹妹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她朝身后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小丫鬟连忙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雕花盒子,盒盖打开,里面铺着深红色的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两粒莲子大小的珍珠。珠子圆润,在昏黄的烛光下流转着温润柔和的粉色光晕,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可是上好的合浦粉珠,衬姐姐的肤色最是相宜。”陆雪瑶拈起一颗珍珠,指尖莹白,与珠光交相辉映,笑容甜美,“姐姐把这冰凉的葫芦给妹妹,妹妹替你收着,这两颗珠子姐姐拿着玩,好不好?”她循循善诱,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如同哄骗稚童,目光却紧紧锁着陆莞莞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陆莞莞的尖叫和挣扎似乎被那温润的珠光吸引,稍稍平息了一些。她依旧抱着葫芦,警惕地看着陆雪瑶手中的珍珠,眼神里的狂乱褪去些许,露出孩童般的懵懂和一丝……被亮闪闪吸引的好奇?她咬着下唇,看看珍珠,又低头看看怀里的葫芦,小脸上写满了犹豫和挣扎。
陆雪瑶心中冷笑,果然是个蠢货!她耐着性子,将珍珠又往前递了递,珠光几乎要触到陆莞莞的鼻尖:“姐姐你看,多漂亮?凉冰冰的葫芦哪有这个好?姐姐把它给妹妹,这漂亮的珠子就是姐姐的了。”她另一只手,则再次状似无意地、极其缓慢地伸向青玉葫芦。
陆莞莞像是被那珠光彻底迷惑,抱着葫芦的手臂微微松了些力道,眼神迷茫地在珍珠和陆雪瑶的脸上来回游移。
陆雪瑶心中狂喜!指尖即将再次触碰到那冰凉的玉质!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陆莞莞的视线仿佛不经意地扫过陆雪瑶伸向葫芦的手,那手背上,白日里被崔嬷嬷“无意”间展示过的一枚赤金镶红宝的戒指,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冷光!
“啊!戒指!红眼睛!”陆莞莞像是被那反光狠狠刺到,瞳孔骤然收缩,刚刚平息下去的恐惧如同火山般再次爆发!她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惊恐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床内弹去!
“鬼!红眼睛的鬼又来抢了!”她尖叫着,双手抱着葫芦下意识地向后猛缩!动作又急又猛!
意外,就在这一刻发生!
她抱着葫芦的手臂向后缩的力道太大,手肘重重地撞在身后坚硬的雕花床柱上!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如同玉碎冰裂的巨响,骤然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陆莞莞僵在原地,维持着向后猛缩的姿势,脸上惊恐的表情定格,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陆雪瑶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假笑和诱哄瞬间冻结,化为一片空白。
翠儿跪在地上,猛地抬头,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陆莞莞身前的地毯上——
那枚温润的青玉葫芦,己然脱手飞出!
它摔落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粉身碎骨。但葫芦口那截细长的颈,却齐根断裂!如同被利刃斩首!葫芦身侧也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
更骇人的是葫芦里的东西!
没有想象中清冽的“甜水”流出。
从断裂的葫芦口和那道缝隙里,汩汩涌出的,竟是一种浓稠、粘腻、散发着强烈刺鼻腥气的暗红色液体!那颜色红得发黑,如同凝固的、腐败的血液,迅速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令人作呕的污迹!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恶臭,瞬间盖过了屋内的药味、香粉气,甚至盖过了那丝若有若无的灵泉清冽,霸道地充斥了整个房间!
“血……血……”翠儿第一个反应过来,看着地毯上那滩迅速扩大的、粘稠的暗红,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白眼一翻,竟首接软倒在地,晕死过去。
陆雪瑶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像是被那浓烈的腥臭和诡异的暗红液体狠狠烫到,猛地倒退一步,高跟鞋(注:此处应为符合时代背景的绣鞋)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断裂的葫芦和涌出的“血水”,娇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张精心修饰的脸庞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葫芦里装的不是能治病的“甜水”吗?怎么会是……会是这种像腐血一样的东西?!难道……难道这葫芦根本不是什么宝贝,而是……而是招邪引祟的邪物?!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白日里王大夫那惊疑的“奇脉”,陆琰那傻子突然清亮的眼神,大伯母手背奇迹般愈合的烫伤……还有陆莞莞这贱人突然的“安静”和此刻的“疯癫”……难道……难道都是因为这邪门的鬼东西?!她被反噬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陆雪瑶所有的贪婪和算计!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头顶,头皮发炸,浑身汗毛倒竖!再看床上那抱着断葫芦、脸色惨白如鬼、眼神空洞的陆莞莞,只觉得对方周身都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阴森鬼气!
“啊——!”陆雪瑶终于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比陆莞莞之前更加凄厉刺耳的尖叫!她再也顾不上什么珍珠,什么算计,什么形象,如同见了世间最恐怖的恶鬼,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房门冲去!那身桃红的比甲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惊惶逃窜的残影。
“鬼!邪物!别过来!别缠着我!”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狠狠撞开门扉,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仓皇逃窜的脚步声和惊恐欲绝的余音在回廊中回荡。
房门洞开,冰冷的夜风倒灌而入,吹得琉璃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将屋内的一切映照得更加光怪陆离,鬼影幢幢。
地毯上,那滩粘稠暗红的“血水”仍在缓缓洇开,腥臭弥漫。
拔步床上,陆莞莞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
她看着怀中那只剩下半截身子、裂开狰狞缝隙的葫芦,看着从裂缝中不断渗出的、滴落在锦被上的粘稠暗红液体,脸上那极致的惊恐如同潮水般褪去。
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带着尘埃落定般嘲弄的弧度,在她苍白的唇角,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勾起。
她抬起眼,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越过洞开的房门,投向陆雪瑶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沉沉的、吞噬了一切的黑暗。
呵。
饵己吞下。
钩,己入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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