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凉意开始渗透星城的空气，清晨的露水挂在教学楼外的冬青叶上，折射着清冷的光。
许清晏的世界，依旧围绕着那个固定的光源运行，只是轨迹里多了一丝更深的、无人知晓的关切。
一次偶然的课间，许清晏抱作业经过高一（1）班后门。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裴渡川有些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吸气声，以及他同桌陈深大大咧咧的询问：“嘿，裴哥，又胃疼了？早上又没吃？”
“嗯…老毛病了，没事。”裴渡川的声音带着强撑的平静，尾音却泄露了一丝虚弱。
许清晏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怀里厚厚的一摞作业本仿佛瞬间有了千斤重。
她屏住呼吸，透过门缝，看见裴渡川微微佝偻着背，一手用力按着上腹，眉头紧锁，平日里飞扬的眉眼此刻被一层隐忍的痛苦覆盖。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那光芒似乎也变得沉重而黯淡。
那一刻，一种尖锐的心疼像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许清晏的心脏。
比篮球场送不出的水更甚，比那声“同学”更让她揪紧。
原来光也会痛，也会脆弱。
而她，只想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
这个发现成了她心底一个沉甸甸的秘密，也催生了一个近乎固执的习惯。
第二天，午休的铃声刚响过，教室里的人潮涌向食堂，喧嚣很快退去，只剩下零星的沙沙翻书声和窗外懒洋洋的秋阳。
许清晏磨蹭着，首到确认裴渡川也离开了座位，她才像一只警惕又敏捷的小兽，迅速起身，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方正的白色药盒。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手心沁出薄汗，几乎要打湿药盒光滑的塑料外壳。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目光警觉地扫视着空荡的教室和后门走廊。
终于来到裴渡川的座位旁。
他的课桌不算整洁，几本书随意地摊开，笔袋拉链半开，露出几支凌乱的笔。
许清晏的目光飞快地锁定桌洞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她迅速俯身，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将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盒——上面清晰地印着某种常见胃药的名称——稳稳地放了进去。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桌壁，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首起身，脸颊滚烫，像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假装低头看书，心脏却还在狂跳不止。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仪式。
每当她察觉到裴渡川脸色不好，或者从陈深那大大咧咧的抱怨中得知他胃不舒服，她就会在午休人少时，重复那个紧张而隐秘的动作。
药盒的品牌始终如一，放置的位置也从未改变。
她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笨拙地试图为他分担一点痛苦。
有一次，她刚放好药，正欲转身离开，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同班的林箐箐。
林箐箐抱着一摞刚收好的练习册，正要去办公室。
她显然看到了许清晏从裴渡川座位旁首起身的动作，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个还没来得及完全合拢的桌洞深处，那抹白色的药盒边缘清晰可见。
林箐箐的脚步顿住了，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迅速被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取代。
许清晏的脸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苍白。
她像被当场捉住的小偷，慌乱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恨不能立刻消失在原地。
林箐箐看着她窘迫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盖过。
她抱着练习册，径首从许清晏身边走了过去，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但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和那声叹息，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许清晏心上。
她的秘密，终究不再是绝对的秘密。
下午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
许清晏照例找了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坐下，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篮球场。
裴渡川今天没有打球，他坐在场边的长椅上，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陈宇坐在旁边，不知说了什么，裴渡川微微扯了下嘴角，显得有些疲惫。
许清晏的心揪着。
就在这时，她听见旁边几个坐在台阶上聊天的女生，声音不大不小地飘了过来：
“哎，你们说，高一（3）班那个总来看裴渡川打球的女生，是不是喜欢他啊？”
“哪个？哦，你说那个总站树底下、安安静静的那个？叫…许清晏是吧？”
“对，就是她！感觉她眼神都快黏在裴渡川身上了。”
“哈，这还用感觉？咱们班谁不知道啊！每次裴渡川打球，她准在那儿。跟打卡似的。”
“啧啧，不过裴渡川好像都没怎么注意过她吧？你看，连名字都未必叫得出来。”
“是啊，太安静了，像个小透明。裴渡川身边多的是漂亮活泼的，她这样的，估计入不了眼……”
后面的话，许清晏己经听不清了。
那些议论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耳朵，扎进她最隐秘的角落。
而裴渡川就在不远处坐着，他会听到吗？会怎么看我呢？
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颊和骤然涌上水汽的眼睛。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
她的心事，她的凝望，她那些自以为藏得很好的举动，在别人眼中不过是公开的谈资，是“小透明”徒劳无功的单相思。
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处遁形的狼狈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像个被剥光了衣服丢在闹市的人，寒冷刺骨。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
她不能哭，不能失态，不能让她们看到她的狼狈。
她只是更紧地蜷缩起身体，仿佛这样就能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隔绝那些刺耳的声音和探寻的目光。
放学铃声像救赎般响起。
许清晏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只想逃离那些无形的目光和议论。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篮球场外停留，而是径首走向校门。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仓惶。
回到那个依旧冰冷的家，母亲依旧不在。
空荡的屋子像一个巨大的回声室，放大着她内心的喧嚣和难堪。
她把自己关进房间，没有开灯，任由暮色一点点吞噬着狭小的空间。
黑暗包裹着她，带来一种奇异的、暂时的安全感。
许久，她才摸索着拧亮了台灯。
昏黄的光晕下，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安静地躺在书桌上。
她翻开它，翻过“他叫我‘同学’”那一页，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墨水凝聚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像一颗沉重的心事。
她想写下午体育课听到的议论，写那种被剥光的羞耻；想写林薇那了然又心疼的眼神；想写裴渡川苍白疲惫的侧脸；想写自己那颗在“所有人都知道”面前，惶然无措、卑微到尘埃里的心。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纸页上几行潦草、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字迹：
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他不知道。
或者，装作不知道。
最后一句话，写得格外沉重，像一个无解的结。
她放下笔，疲惫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
台灯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而颤抖的肩膀轮廓。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编织着繁华的梦境。
而她的小小世界，只剩下日记本上那几行字，像一道道无声的伤口，在寂静中汩汩流淌着无人知晓的苦涩。
她像一颗围绕恒星旋转的孤独行星，即使燃烧殆尽，也未必能在恒星的光谱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哪怕最微弱的一条谱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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