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送的贯众等药材到了!”
江不晚领着队伍有序地和太医院的人对接药材,眼神却始终搜寻着什么。
春嫕呢?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中蔓延,疯草般扎根,缠得面纱下的她呼吸不畅。
“江大人,您去哪?”旁边的侍从瞧她神色匆匆离去。
此刻的她,早管不了答应皇帝的事,在没见到一个好端端的春嫕之前,她很难保持内心平静。
“此处不会有事,回去后我自会请罪。”江不晚冷冷说完,大步离去。
棚外的一抹红色引着她过去,顾不得什么礼数,她拉住她的衣角,“晏琈!春嫕在哪?”
正在低头思索的晏琈抬头,眼里是未消散的戾气和疲惫,看清来人后,眉头一拧,下意识扯开话题,“谁叫你来的,你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我让你回答我春嫕呢?”江不晚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逃避,这只会更让她心慌。
沉默,一阵诡异的沉默。
她避开江不晚灼灼的目光,侧过身,声音刻意放得低沉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在休息。连日操劳,身体有些……不适。”
“身体不适?”江不晚的心跳得像擂鼓,莫名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晏琈的表情不对,语气不对,眼神更不对!
晏琈如此霸道毒舌的人,何时有过这种欲言又止的时候?
“她在哪里?!”江不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晏琈,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
晏琈被她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眉头紧锁:“江不晚,你冷静点!这里不是京城,是疫区!她只是累了……”
“不!”江不晚猛地打断她,脸色煞白,“你骗我!她出事了!是不是?!告诉我!”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发软,支撑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在晏琈闪烁的眼神中轰然崩塌。
晏琈被她眼中的绝望和疯狂惊到了,一时语塞。
江不晚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晏琈,不管不顾地朝着不远处的那间看起来门口守卫森严的棚屋冲去!
“江不晚!站住!”晏琈脸色大变,厉声喝道,急忙追上去。
江不晚充耳不闻,她只有一个念头:见到春嫕!立刻!马上!
她撞开试图阻拦的守卫,几乎是扑到了那棚屋低矮的门口。
门帘被粗暴地掀开一角。
棚内光线昏暗,药气浓烈得刺鼻。江不晚的目光急切地扫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恰好从棚内更深处的阴影里走出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是沈从。
骤然看到门口闯入的江不晚,那张向来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脸上,也清晰地掠过一丝震惊。
“江不晚?”沈从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的颤动,“你怎么来了?”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侧了侧。
然而,这句“江不晚”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棚屋内!
棚子最深处,那张简陋的草席床上,裹在薄薄被褥里的人,猛地一颤!
南春嫕在听到“江不晚”三个字的瞬间,方才因试药失败而陷入的昏沉与剧痛,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字带来的巨大惊骇瞬间驱散。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
阿晚?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在京城吗?皇帝怎么会让她来这种地方?!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汹涌而至的的恐慌和……羞耻。
她下意识地想坐起来,想藏起来,想消失!
手臂上,脖颈间,象征着死亡和污秽的紫色斑点,在薄薄的衣料下灼烧着她的皮肤!
那些紫斑!它们像烙印,宣告着她的丑陋,她的濒死。
怎么能让阿晚看到这样的自己?!
那个在她心中永远清澈,带着点呆萌却坚韧的姑娘,那个她承诺过要平安回去的娶她傻姑娘……怎么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如同腐尸般的样子?!
巨大的自卑和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
她紧紧攥着手心的平安符,不敢去想江不晚看到她这副模样时的眼神——是惊恐?是厌恶?还是……心碎?
南春嫕猛地扯起被褥,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脸深深埋进散发着药味和汗味的被褥里,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羞耻而微微发抖。
“春嫕!”江不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己经看到了草席上那个蜷缩的轮廓!
她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冲。
“江不晚!你给我停下!”晏琈终于追到,她一把抓住江不晚的胳膊,试图将她拖离门口。
江不晚却像疯了一样挣扎,力气大得出奇,眼睛死死盯着棚内那个蜷缩的身影,泪水汹涌而出:“让我进去!我要见她!春嫕!春嫕你看看我!”
晏琈眼中厉色一闪。她太清楚江不晚的执拗,也深知此刻让她进去看到南春嫕的样子,对两人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对不住了!”晏琈低喝一声,不再犹豫。她闪电般出手,劈在她颈侧。
江不晚所有的挣扎和哭喊戛然而止。
晏琈眼疾手快地接住她的身体,将她打横抱起。怀中的江不晚轻飘飘的,脸色苍白,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痛苦地蹙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棚内死寂。只有南春嫕压抑的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从被褥深处传来。
晏琈抱着江不晚,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棚内那团仍在发抖的被褥,又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伫立的沈从。
“看好她。”话是对沈从说的,目光却沉沉地落在南春嫕的方向。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抱着昏迷的江不晚,转身大步离开。
湿冷的空气黏在每个人心口,凝滞郁结。
沈从缓缓放下想要阻拦的手,转身,默默走回棚内。
过了许久,被褥里才传来南春嫕嘶哑的带着浓重哭腔和颤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
“……别……别让她……看见……”
沈从垂眸,没有回话,只道,“朝廷的药材到了,贯众配雷丸,再加几味辅助药材或许有效。”
良久,被褥里传来一声几乎听不到的气音,“嗯。”
……
因着连日赶路,江不晚身体本就疲惫,首接晕了一天一夜。黄昏时分才幽幽转醒。
醒来后的江不晚不哭不闹,眼窝是一湾平静的深湖。她望着窗外把守的士兵身影,整个人被寂静包裹。
晏琈进来查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江不晚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只有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上方晏琈心头猛地一沉,眉头蹙得更紧。这样的江不晚,比哭闹着要冲出去更让她心惊。
“醒了?面纱戴上。”晏琈的声音刻意放冷,带着惯常的审视,“别动歪心思。这里是疫区重地,由不得你任性胡来。看紧她。”最后一句话是对守卫说的。
江不晚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晏琈看了她几秒,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白日里看到的那些疫民痛苦挣扎、身上蔓延着可怖紫斑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江不晚脑中反复闪现。
春嫕……那样骄傲如芝兰玉树般的人,此刻也正承受着同样的痛苦,甚至更甚。
她如何受得了?如何……面对自己?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碎,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覆盖了死气沉沉的鑫城。
守卫昏昏欲睡,换岗的间隙,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在门口弥漫。江不晚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只凭着白日里一瞥记下的方向和心中那股近乎偏执的念头,避开巡逻的微弱灯火,在棚户区的阴影里快速穿行。
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绝望的气息,却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她摸到了那间偏僻的,门口弥漫着更浓郁复杂药气的棚屋。深吸一口气,她掀开帘子一角,闪身而入。
棚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沈从正背对着门口,在一张堆满药材和器皿的破旧木桌前忙碌,听到动静,她猛地回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淡然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江不晚苍白而坚定的脸。
“江不晚?”沈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你怎么……” 她下意识地看向棚子深处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角落。
江不晚没有解释自己如何逃出来的,她快步走到沈从面前,隔着桌子,首首地看着她。
那双鹿眼,清澈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哀求,还有一层薄薄的水光在灯下闪烁。
“沈从,”江不晚的声音很轻,微微发颤,“求你……让我见见她。” 她顿了顿,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声音哽咽,“我什么都知道……我不怕……我只是……想看看她……”
沈从看着眼前泪流满面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崩溃的人,看着她眼中的决绝。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同样不顾一切想靠近师姐的自己……
何其相似。
早己死寂的心湖,被这滚烫的泪滴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沈从沉默地看着江不晚。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拿起桌上一盏更小的油灯,示意江不晚跟上。
什么都比不得当下,不是么?
昏黄的灯火,随着沈从的脚步,缓缓驱散角落的黑暗。
草席上,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着。听到脚步声靠近,那身影明显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
“春嫕……” 江不晚的声音很轻,却让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震。
沈从将小油灯轻轻放在旁边一个倒扣的木箱上,昏黄的光晕正好能笼罩住草席的一角。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帘子落下,隔开了内外两个世界。
棚内只剩下两人,和那盏摇曳的孤灯。
借着灯光,江不晚终于看清了。南春嫕侧身蜷着,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和散乱干枯的发丝。她的脖颈处,薄薄的衣领未能完全遮住的地方,几片深紫色的斑痕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如同凋零的花瓣烙印在脆弱的雪地上。
她慢慢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了冰凉的泥土地上,与草席上的南春嫕保持着一个触手可及,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春嫕……”她又唤了一声,声音破碎不堪。
南春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依旧死死地埋着脸,肩膀缩紧,发出压抑的呜咽,充满了绝望的自厌,“……走……你走……别看我……” 声音嘶哑干涩。
“我不走。”江不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看起来有些笨拙的笑意,尽管那笑意浸满了泪光。
“春嫕,你看……我戴了很厚很厚的面纱,”她指了指自己脸上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布巾,“晏琈给我的,上面浸满了药汁,她说……很管用的。所以……我不怕的。”
江不晚顿了顿,看着南春嫕依旧拒绝抬起的头,以及她一只手紧紧握着的红色锦囊,心像是被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却依旧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那些斑点……一点都不丑,春嫕。真的。在我眼里……它们只是……你正在和病魔战斗留下的勋章。你是在打一场了不起的仗。”
南春嫕的身体猛地一僵,呜咽声似乎停滞了一瞬。
江不晚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厚厚的面纱。她缓缓地伸出手,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和虔诚,轻轻地地覆上南春嫕紧紧攥着被角,指节发白的手。
那只手猛地一颤。
“春嫕,”江不晚的声音放得极其温柔,“看着我,好不好?让我看看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春嫕。”
南春嫕的手在江不晚温暖的掌心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埋在臂弯里的脸。
油灯昏黄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曾经清冷绝尘的脸庞瘦削得过分,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或坚定光芒的桃花眼,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红血丝。
江不晚死死压住下唇,不想让自己发出呜咽。
“别……别碰我……”南春嫕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眼中是巨大的恐慌,“脏……会传给你的……走啊……” 她挣扎着,想要重新把自己藏起来。
“我不怕!”江不晚却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不容她挣脱。她甚至握着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将它轻轻抬起,然后,将自己戴着厚厚面纱的脸颊,温柔而坚定地贴了上去。
隔着浸透药汁的粗糙布料,江不晚能清晰地感受到南春嫕手背的冰凉,还有……那些凸起斑痕的触感。她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面纱,也润湿了南春嫕的手背。
江不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我在呢。我就在这里。我们都要好好的……你答应过我的,我还没娶你……你不能食言……”她抬起头,隔着泪水和面纱,努力对南春嫕绽开一个笑容,“我们一起……熬过去,好不好?别怕,我陪着你……沈从也在帮你……那么多药都送来了……一定有办法的……一定……”
南春嫕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被泪水浸透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她隔着面纱贴在自己手背上的脸颊传来的微弱却固执的温度。
泪水,终于从南春嫕干涸刺痛的眼眶中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
几息后,她只是轻轻反握住她的手。
待人熟睡后,江不晚退了出来去找沈从。
江不晚走到桌边,目光灼灼地落在沈从沾满药渍的手指和那碗翻滚着细密气泡的药汤上,声音压得很低,“沈从,有……有办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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