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峰肉的焦香混着马奶酒的酸涩在地窖里盘桓。老鬼腕间的勒痕在油灯下泛着紫光,那道横贯锁骨的旧伤随着他举杯的动作微微起伏,像条蛰伏的毒蛇。我割断最后一截牛筋绳时,少年突然从柴堆后滚出来,额头重重砸在夯土地面:"狼烟筒是阿拓偷的!换来的胡饼...全喂了野狗!"他抖开染血的粗布,半截青铜号角滚落尘灰,管身"安西戊堡柒"的篆文被血垢糊得面目全非。
老鬼枯枝般的手指倏地钳住少年后颈,指甲缝里的沙粒簌簌掉进奶酒碗:"天宝十载冬,碎叶城粮绝。"混浊的眼珠转向我,"守军把阵亡弟兄的皮靴都煮透了。"话音未落,驼铃在窖口骤响,凝香腕间的铜铃跟着震出几个颤音。
烤驼峰的油脂在陶盘里凝成琥珀色。凝香掰开胡饼的力道有些重,焦脆的饼皮雪片般剥落,露出夹层里暗褐的星点——半幅龟兹水道图在羊皮上蜿蜒如蛇。胖大叔的喉结上下滚动,竹筷刺向油亮的驼峰肉时,老鬼腕骨猛翻!
"瀚海断头规——"三粒黄沙从他指甲缝坠入酒碗,"待斩之囚,得候主将举箸。"
油灯"噼啪"爆出灯花。我银箸刺向奶酒浮沫的刹那,驼峰皮下"滋啦"爆开油星,烫得老鬼灰须一抖。
"永生殿的星轨..."他喉间滚出的字句让凝香指间的胡饼碎成齑粉,"若未寻得阵眼..."
"咔嚓!"
银箸在掌心断成西截!锋锐断茬楔进虎口,血珠滚落陶盘,在油脂间游成怛罗斯峡谷的微缩沙盘。"够垫阎王殿门槛了!"吼声震得梁上草屑纷飞,"老子的墓碑早该立在潼关箭垛上!"
整盘驼峰肉随陶盘砸上土墙,金黄油斑炸开疏勒城破时的狼烟图。阿拓喉头鼓动的馕饼"噗"地喷出碎渣,凝香怀中的黑陶坛"铮"地裂出龟裂纹。
死寂里只有油滴灼地的滋响。抹去颧骨溅烫的油星,任天明三字在齿间碾过二十载铁锈:"...莽撞了。"
"天宝三载元日雪。"老鬼拍桌震起三块碎骨,骨片钉入土墙呈品字军阵,"你斩贺鲁可汗时,颈血喷得比这滚油烫!"豁牙漏风的冷笑卷着沙尘,"西南三百二十里流沙墓——"枯指如陌刀刺向凝香,"带这丫头,突厥金帐的鹰笛暗号,她耳朵比猎犬还灵。"
半块虎符拍进掌心时,铜锈棱角割裂皮肉。符身"任"字渗着黑褐血垢,背面三道箭痕深锲入骨——潼关血战那日,史思明亲卫的三曲强弩曾在此留下透甲刻痕。
启明星爬上地窖破窗时,凝香的耳语混着夜风钻入耳廓:"酒坛底层的马钱子粉..."
"够放倒整支曳落河斥候。"我抖落指尖药末,沙风卷着白雾扑向远处的烽燧残骸。阿拓荒腔走板的《阳关三叠》飘过来,凝香腕间铜铃忽震《破阵乐》的杀伐音律——竟与二十年前碎叶城头那具预警铜铎的调子分毫不差。
驼队切开铁灰色晨雾的刹那,老鬼佝偻的身影在门框里熔成铁戟般的剪影。他高举的油灯"轰"地爆出三尺青焰,焰心跃动的安西鹰徽中,浮出半卷焦黄的《怛罗斯阵亡录》残页——第七折冲府名录下,任天鸣三字被朱砂圈得如同泣血。
凝香的黑骝马突然人立而起!沙丘后转出七匹通体乌黑的突厥战马,马鞍挂着滴血的狼头皮囊。为首骑士的面巾被风掀起一角,左颊蜈蚣状的刀疤扭动着——正是怛罗斯战役那日,被我陌刀劈落马下的葛逻禄百夫长!
"二十年了,任帅。"生硬的唐语从齿缝挤出,他马鞭指向凝香,"这丫头值三百匹青海骢。"
胖大叔的弯刀尚未出鞘,七支鸣镝己撕裂雾气。凝香突然扯开衣襟,锁骨间靛蓝的鹰隼刺青在晨光中怒张双翼——那是突厥可汗金帐侍卫才配烙的飞鹞印!
葛逻禄人的瞳孔骤然收缩。趁这瞬息凝滞,我袖中弩箭己洞穿为首者的咽喉。血雾喷溅时,其余六骑的弯刀齐齐砍向胖大叔,却被他突然掀开的羊皮袄挡住——袄内竟缀满疏勒城守军特制的铁鳞甲!
沙地忽陷三丈!流沙如巨蟒缠住突厥马腿。阿拓从沙坑底探出头,手里攥着疏勒烽卒专用的流沙索。凝香腕铃再震,七匹无主战马竟温顺地跪伏在地。
奇忆记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奇忆记最新章节随便看!"老鬼给的鳞甲..."胖大叔擦去刀上血渍,铁鳞在阳光下泛着幽蓝,"他说您早晚用得上。"
驼铃重新摇响时,残阳正把烽燧的影子拉得老长。凝香突然勒马,指向沙丘背阴处:半截朽烂的陌刀插在沙中,刀柄缠着的靛蓝麻布早被风蚀成絮,却还能辨出"任"字血绣的轮廓。
"高仙芝大帅的佩刀。"她指尖抚过刀镡上的鹰喙纹,"当年他自刎前夜,将此刀交予老鬼..."
风声忽然裹来金铁交击之音。三百步外的沙谷里,百余具唐军尸骸与突厥人交叠成丘,锈迹斑斑的明光铠被沙暴磨出镜面般的光斑。尸丘顶端斜插着半面残旗,褪色的"唐"字在暮色里忽明忽灭。
阿拓突然扑跪在地,从某具尸骸颈间扯出半枚铜符。当我的虎符与之相合,裂缝处显露出微雕的西域水脉图——疏勒河支流的标记旁,朱砂小楷批注:"贞元七年冬,楼兰遗民导泉于此。"
胖大叔臂膀的太阳图腾在暮色中骤然灼烫。他五指如铲扒开尸丘底层的流沙,指节粗的青铜水管赫然显现。管身錾刻的汉隶在残阳下淌出血色:
安西都护府疏勒镇戍堡·永泰二年督造
“这他娘是条运兵道!”他猛踹锈蚀的闸门,幽深甬道里磷火连成星河。
凝香脐间的铜铃疤痕猝然迸射金光。当她将染血的虎符按向闸门凹槽,整片沙海地动山摇!三百里外,十八座废弃烽燧同时腾起狼烟,烟柱在天穹拼出遮天蔽日的安西鹰徽。老鬼嘶哑的吼声竟从甬道深处传来,每个字都带着青铜锈味:
“高仙芝的青铜椁——就在永生殿祭坛底下!”
磷火在甬道岩壁淌成幽蓝的河。阿拓指尖抚过湿冷的青铜管,锈屑簌簌剥落处露出錾刻的星图:“是北斗杓尾!疏勒城地下暗渠的定位仪...”话音未落,凝香突然扑倒少年!三支透甲弩箭“夺夺夺”钉进岩壁,箭尾雕翎犹自震颤。
二十步外的阴影里,七具身披残破明光铠的尸骸倚壁而坐。腐化的皮索贯穿他们颈椎,将枯骨悬成提线傀儡的姿态。为首骸骨颌骨开合,锈蚀的喉甲挤出葛逻禄语:“擅闯...军道者...”
“是怛罗斯的殉葬兵!”胖大叔弯刀劈断皮索的刹那,骸骨眼窝里钻出青铜蜈蚣。那虫豸百足划动空气,竟带起尖利的《破阵乐》旋律!
凝香腕铃暴震出更高亢的音阶。青铜蜈蚣应声炸裂,飞溅的铜汁在岩壁灼出突厥文字:“金帐...祭品...”我劈开最后一具骸骨的胸甲,腐烂的衬里赫然露出半幅刺青——疏勒河支流的走向与虎符水脉图完全重合,河源处朱砂标注的竟是小篆“仙芝冢”!
甬道尽头豁然洞开。百丈穹顶垂落青铜锁链,悬吊的巨椁在磷火中缓缓旋转。椁身遍布箭孔斧痕,最深的裂口处可见内层玄冰泛着幽蓝——那分明是龟兹王室秘藏的万年寒冰!
“大帅...”凝香突然跪地。她腕铃震落的铜屑飘向冰椁,在表面凝成安西都护府的鹰徽。冰层深处的高仙芝须发怒张,左手紧握断刃陌刀,右手却死死攥着卷羊皮。羊皮边缘渗出的靛蓝液体,竟与老鬼锁骨箭伤渗出的毒血同色!
胖大叔突然闷哼跪地。他臂膀的太阳图腾赤红如烙,血脉在皮肤下虬结成树根状,首指椁底祭坛。坛面凹刻的西域全图里,龟兹城位置涌出汩汩黑血——与二十日前沙盘幻象如出一辙!
“阵眼是活人血!”阿拓的惊呼被破空声撕裂。七支鸣镝从穹顶暗孔射落,箭矢在寒冰椁面撞出北斗七星阵位。冰层“咔啦”裂响的刹那,整座祭坛向下沉降,露出深不见底的血池!
血池翻涌的泡沫间浮起半面残旗。褪色的“唐”字被血浸透,旗角却绣着靛蓝的飞鹞——正是凝香锁骨刺青的图样!
“是金帐归义旗...”凝香的声音发颤,“当年突厥阿史那部归降时,可汗亲绣此旗献于高帅!”
旗布触到血水的刹那,池底轰然升起青铜柱林。每根柱顶都嵌着冰封的头颅:疏勒镇守使、龟兹长史、于阗镇将...第七根空柱的冰座里,静静躺着半块靛蓝战袍残片——那是我在怛罗斯替老鬼包扎时撕下的衣角!
“老鬼是第七折冲府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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