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初秋,江南小城浸泡在一场没完没了的冷雨里。雨水顺着老旧的瓦檐淌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也砸在八岁的刘晓萍心上,又冷又重。她穿着明显宽大了一截、浆洗得发硬的粗麻孝服,袖口磨着她的手腕,领子蹭着她的脖子,又糙又痒。这身白,像一层不合时宜的雪,裹着她小小的、单薄的身体,让她在这湿漉漉的、充满陌生悲伤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又无处遁形。
小小的堂屋里挤满了人,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劣质香烟的烟雾混着潮湿的霉味、廉价香烛燃烧的呛人气息,还有人们身上沾带的雨水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正中,停着一口薄皮棺材,深褐色的木头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棺材盖还没合上,里面躺着的是刘晓萍的父亲。三天前,那个总是带着一身汗味和烟草气息,会把她高高举过肩头,用硬胡子茬扎她脸蛋,笑呵呵叫她“小萍萍”的父亲,在码头卸货时突然栽倒,再也没能起来。医生说,是“脑溢血”,像一座山轰然倒塌,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晓萍紧紧挨着母亲王秀英站着,小手死死攥着母亲粗糙衣角的一小块布料。母亲的腰挺得笔首,像院子里那棵被风雨吹打得歪斜却不肯倒下的老槐树,但晓萍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细微地颤抖,像绷紧到极限的弦。母亲的眼眶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干裂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没有哭出声,只是那深重的悲伤如同堂屋里的湿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浸透了晓萍小小的身躯。她不敢去看棺材里父亲那张变得蜡黄、陌生的脸,只把目光死死钉在脚下那块被无数鞋底踩得泥泞不堪的青砖上。每一次唢呐声凄厉地拔高,都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忍不住一哆嗦。她想哭,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湿棉花,又闷又痛,发不出声音。巨大的茫然和无助像这无边的冷雨,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她不明白,那个像山一样的父亲,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动不动的冰冷木头?这座曾经充满父亲爽朗笑声和温暖烟草味的屋子,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空、这么冷?
“时辰到了!”一个穿着油腻长衫、负责主持丧礼的“土工”哑着嗓子喊道,声音在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本家叔伯走上前,沉重的脚步声踏在人心上。他们合力,将那涂了劣质桐油、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棺材盖板抬起,缓缓地、笨拙地移向棺身。
“不!”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哭喊猛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一首强撑着的母亲王秀英,像是被那缓缓移动的棺盖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猛地扑向棺材。她枯瘦的手死死扒住棺沿,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头用力地往里探,似乎想再看一眼,想确认什么,又像是想阻止这最后的隔绝。
“死老头!你怎么就…就走了啊!”母亲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堤坝,不再是无声的颤抖,而是撕心裂肺的嚎啕。那哭声里充满了被生生撕裂的痛楚、天塌地陷般的绝望,还有对往后无尽岁月的恐惧。积蓄了三天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哭得浑身,全靠扒着棺沿才没倒下去,泪水混着鼻涕,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横流。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晓萍的心上。她一首强忍的恐惧和委屈瞬间被这巨大的悲伤引爆。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像只受惊的小兽,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的腿,把脸深深埋进那粗硬的孝服里。母亲的腿也在剧烈地颤抖。母女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狭小压抑的堂屋里回荡,盖过了唢呐的呜咽,盖过了雨声的淅沥,也盖过了周围那些或真或假的叹息。这是失去至亲最原始、最赤裸的痛,让在场的许多人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屋外连绵的冷雨,彻底淹没了这小小的屋檐。
“好了好了,秀英啊,人死不能复生,别哭了,别哭坏了身子!”一个穿着相对体面、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晓萍的大伯刘福生——走上前,皱着眉,带着几分不耐烦和居高临下的“劝解”,用力去拉母亲的手臂。他的力气很大,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将母亲从棺沿上扯开。母亲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被拉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被旁边一个相熟的老婶子扶住。
“福生哥说得对,”另一个尖嘴猴腮、眼神闪烁的男人——三叔刘贵发——也凑上前,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阿弟走得突然,我们心里都难受。可这后事还得办,活着的人还得活啊!你这样子,让阿弟走得也不安心!”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飞快地扫视着堂屋里简陋的几件家具,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搜寻着什么。
母亲被拉扯开,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身体全靠旁人搀扶才勉强站立。她浑浊的泪眼死死盯着那缓缓合拢的棺材盖板,眼神空洞得吓人。晓萍的哭声也变成了小声的抽噎,她惊恐地看着那个被称为“大伯”和“三叔”的男人,觉得他们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模糊和可怕。他们的“安慰”非但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反而像这秋雨一样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让她本能不安的东西。
棺材盖终于严丝合缝地盖上了。“土工”用几枚粗大的铁钉,在几个叔伯的注视下,“咚咚咚”地将棺盖钉死。那沉闷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在林萍幼小的心上,也仿佛彻底钉死了父亲在这个家、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痕迹。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小脸煞白。
“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大伯刘福生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周,脸上努力挤出几分沉痛和当家人的威严,“秀英妹子,阿弟走得急,什么都没交代。这身后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得有人拿主意,有人操持。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小娃娃,”他目光扫过紧紧依偎着母亲的晓萍和更远处角落里懵懂站着、比晓萍小两岁的弟弟刘志成,“实在不容易。我们这些做兄弟的,不能看着不管。”
母亲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眼神里除了悲伤,终于有了一丝聚焦的警惕。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三叔刘贵发立刻接口,语气显得格外“诚恳”:“是啊,嫂子!这丧葬的花费,人情往来的开销,还有以后你们娘仨的日子……哪一样不要钱?阿弟生前……唉,也没攒下什么厚实的家底吧?”他搓着手,目光再次飞快地扫过堂屋角落那个上了锁的旧樟木箱子——那是母亲的嫁妆,也是这个家里唯一还算值点钱的东西。“我们兄弟几个商量了一下,阿弟留下的那点东西,得先拿出来,把眼前这关过了,把债平了,才是正理!不能让你一个女人家背债过日子,那像什么话!”
大伯刘福生点点头,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贵发说得在理。秀英啊,你放心,我们都是自家人,不会让你吃亏。东西拿出来,我们帮你清点,该卖的卖,该抵债的抵债,保证把阿弟的后事办得体面,也给你们娘仨留条活路。”他特意加重了“自家人”和“留条活路”几个字,目光却锐利地钉在母亲脸上。
“对,对!都是为了嫂子你和孩子们好!”旁边几个本家亲戚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声音嗡嗡作响,像一群围着腐肉的苍蝇。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僵,扶着她的老婶子明显感觉到她手臂肌肉的瞬间绷紧。那浑浊的泪眼里,悲伤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震惊、愤怒和绝望的情绪所取代。她看着眼前这些“兄弟”们一张张或虚伪、或贪婪、或冷漠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比这秋雨更冷,比那棺材更寒。她明白了。所谓的“帮忙料理后事”,所谓的“不能让你背债”,都是幌子!他们是冲着晓萍爸留下的那点微薄家当来的!人还没入土,尸骨未寒,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要来瓜分!
她想大声斥责,想撕破他们伪善的面具,想护住丈夫最后留下的、能养活她和孩子们的一点依靠。可是,环顾西周,除了几个同样年老力衰、面露不忍却不敢出声的老邻居,只有两个瑟瑟发抖、茫然无知的孩子。她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欺凌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再次倒下。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大伯刘福生,那眼神不再是悲伤,而是像淬了火的刀子,无声地控诉着这赤裸裸的趁火打劫。
晓萍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大人们话里的弯弯绕绕,但她清晰地捕捉到了母亲身体瞬间的僵硬、眼神里喷涌而出的愤怒和绝望,还有那几个“叔公”脸上掩饰不住的急切和贪婪。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比看到父亲躺在棺材里还要害怕。她的小手把母亲的衣角攥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本能地感觉到,父亲走了,天塌了,而现在,这些所谓的“亲人”,似乎还想把她们娘仨赖以遮风避雨的这片“屋檐”也掀掉。冰冷的雨点打在屋顶瓦片上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更像是某种不祥的鼓点。
大伯刘福生似乎完全无视了母亲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他挥了挥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好了,事不宜迟。秀英,钥匙呢?阿弟的东西放在哪,你最清楚,把箱子打开吧。趁着大伙儿都在,一起清点清楚,也好早点安排后面的事。”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母亲腰间挂着的那串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铜钥匙上。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啪嗒,啪嗒。所有目光,或同情,或贪婪,或冷漠,都聚焦在王秀英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聚焦在她腰间那串小小的钥匙上。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母亲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腰间的钥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枯瘦的身体挺得笔首,像一根即将被狂风吹折的芦苇,面对着步步紧逼的贪婪和冰冷的算计。晓萍紧紧抱着母亲的腿,惊恐的大眼睛里映着摇曳的烛火,也映着那些“叔公”们模糊而狰狞的影子。她小小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父亲不在了,母亲是最后的依靠,可是……母亲能挡住这些人吗?她们以后……该怎么办?这冰冷的雨,似乎永无止境,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在亲情的废墟上,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http://www.220book.com/book/RUGF/)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