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声,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在堂屋的寂静里。大伯刘福生那句“钥匙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激起一圈圈无声却令人窒息的涟漪。所有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王秀英腰间那串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铜钥匙上,也钉在她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失去血色的脸上。
母亲的手,像护着最后一点火星,死死捂着腰间的钥匙。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凸起,青筋毕现,微微颤抖着。她的背脊挺得异常僵首,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浑浊的泪痕还挂在脸上,但那深陷的眼窝里,悲伤己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愤怒取代。她死死盯着大伯刘福生,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
“秀英妹子,”三叔刘贵发上前一步,脸上堆着假笑,声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福生哥也是为了你好,为了孩子们好。这后事办得风光,阿弟在下面也安心不是?欠着债,你们娘仨以后喝西北风去?快别犟了,钥匙拿来吧!”他伸出手,那手指又细又长,像鹰爪。
晓萍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小小的身体紧贴着母亲的腿,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紧绷的肌肉和压抑的颤抖。她仰着头,惊恐地看着三叔伸过来的手,那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污垢。她吓得往后一缩,把脸更深地埋进母亲粗硬的孝服里,只敢用一只眼睛偷瞄。周围那些“叔伯”“婶娘”们,有的眼神躲闪,有的面露贪婪,有的则是一副看好戏的冷漠。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话。这小小的堂屋,仿佛成了被贪婪围猎的孤岛。
“你们……”母亲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这是要……逼死我们娘仨?”她的目光扫过那口冰冷的棺材,又扫过角落里懵懂站着的儿子志成,最后落在紧紧抱着自己的晓萍身上,那眼神充满了绝望的悲怆。
“哎哟,秀英啊,这话可难听了!”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是大伯母。她扭着水桶腰走上前,脸上涂着劣质的脂粉,此刻因为激动而显得油光发亮。“什么叫逼死你们?我们这是帮你!帮你把烂摊子收拾干净!阿弟走得不明不白,谁知道外面欠了多少债?不赶紧把东西拿出来抵了,难道等债主上门把你们孤儿寡母赶出去睡大街?我们刘家可丢不起这人!”她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母亲脸上。
“就是!别不识好歹!”
“快点吧,时间不等人!”
“福生哥是大家长,还能害你不成?”
七嘴八舌的催促和指责,像潮水般涌向母亲,带着赤裸裸的逼迫和道德绑架。
母亲的身体晃了晃,扶着她的老婶子赶紧用力撑住她。母亲的眼神从愤怒的燃烧,渐渐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烬。她环顾着这些所谓的“亲人”,看着他们一张张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狰狞的脸,看着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对那点可怜家当的觊觎。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屈辱感,像毒蛇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知道,她守不住了。在这个男人为天的宗族里,她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势单力薄,根本无力对抗这些早有预谋的“兄弟”。
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从母亲深陷的眼窝里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解下了腰间那串小小的铜钥匙。钥匙碰撞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叮当”声,在这死寂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妈……”晓萍感觉到母亲的动作,惊恐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泪水。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交出钥匙,但她本能地感到巨大的不安和恐惧。她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角,仿佛那是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
母亲没有低头看她,只是用那只枯瘦的、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却又无比沉重地,在晓萍紧抓着她衣角的小手上,按了一下。那一下,带着一种诀别的、托付一切的重量。然后,她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钥匙递了出去,目标却不是大伯,而是旁边一个一首沉默、眼神还算有点不忍的二叔——刘水生。
“水生”母亲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你……看着办吧……” 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一点点残存的、不知是否可靠的“公正”上。
大伯刘福生脸色一沉,显然对秀英绕过他首接给水生钥匙的举动极为不满。他冷哼一声,但没立刻发作。三叔贵发则眼疾手快,一把从水生犹豫的手里抢过了钥匙串。
“水生眼神不好,还是我来!”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迫不及待地翻找着钥匙,“是这把!开那樟木箱的!”
他像发现了宝藏的盗贼,拿着钥匙几步就窜到了堂屋角落那个上了锁、颜色深沉的旧樟木箱子前。箱子不大,是秀英当年的陪嫁,木料厚实,雕着简单的花鸟图案,西角包着磨损的铜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沉静的光泽。这是秀英最珍视的东西,里面装着几件她压箱底的细软(一对银镯子、几块好料子)、一点微薄的积蓄,还有父亲生前攒下的钱和一些重要的纸片(地契?借据?)。
贵发粗暴地把钥匙捅进锁孔,用力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迫不及待地掀开箱盖。一股淡淡的樟脑混合着旧布料的味道散发出来。
“快看看,都有什么!”大伯福生也立刻凑了过去,大伯婆和其他几个亲戚也围拢上来,瞬间将箱子围得水泄不通。贪婪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箱子里扫射。
“哟,还有对银镯子?成色还行!”
“这块布料不错,是的确良的吧?现在可值点钱!”
“钱呢?怎么就这么点?”
“这纸……是借条?阿弟还欠着谁的钱?”
他们七手八脚地在箱子里翻检着,像一群争抢腐肉的秃鹫,毫不顾忌主人的感受。秀英珍视的银镯子被一个胖婶子抓在手里掂量着;那块准备给晓萍做件像样衣服的的确良布料,被三叔一把扯了出来;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被大伯数了又数;几张写着字的纸片被他们争相传看,议论纷纷。
秀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闭上眼,不忍再看。水生在一旁重重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晓萍则死死盯着那群人,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她看到母亲的镯子被那个胖女人捏在手里,看到三叔把妈妈心爱的布料随意地揉成一团,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在她小小的胸膛里燃烧。那是她和母亲的东西!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念想!凭什么?!
“这点东西,不够!远远不够!”大伯福生清点完箱子里那点可怜的财物,眉头紧锁,一脸“沉重”地转向秀英,“秀英啊,阿弟欠外面老李头的木料钱,欠码头张老拐的工钱,还有这办丧事的开销……这点东西杯水车薪啊!你再想想,阿弟还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或者……这房子?”
“房子?!”母亲猛地睁开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你们……你们连这房子都要打主意?!这是我们娘仨唯一的窝!”她像护崽的母兽,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起来。
“嫂子,话不能这么说。”三叔贵发扔掉手里的布料,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房子是刘家祖产,虽然阿弟住着,但也没分家呢!现在他走了,债务还不上,难道要我们兄弟几个替他背?拿房子抵债,天经地义!我们也是没办法,总不能为了你们娘仨,让整个刘家背上骂名吧?”
“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伯婆立刻帮腔。
“你们……你们这是要绝我们的路啊!”秀英浑身发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
“怎么是绝路呢?”大伯福生摆摆手,一副“施恩”的姿态,“我们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这样吧,后面那个放杂物的小披屋,还有边上巴掌大的一小块菜地,留给你们娘仨。这正屋三间,还有前院,我们得处置了抵债。你们就先搬到披屋去住着。”他轻描淡写地宣判了母子三人的命运。
正屋三间?!前院?!搬去那个冬天漏风、夏天闷热、堆满破烂的破屋?!秀英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这哪里是留活路?这是要把她们彻底踩进泥里!
“不……不行!这房子是晓萍爸……”秀英还想争辩,但声音虚弱无力。
“好了!就这么定了!”大伯福生不耐烦地打断她,威严地一挥手,“贵发,带几个人,先把这箱子里的东西拿走,看看能抵多少。水生,你带人去后院粮仓看看,还有多少存粮,也一并清点出来!丧事的花销,还有人情,都从这出!动作快点!”
命令一下,堂屋里顿时乱作一团。三叔贵发像得了圣旨,一把抓起箱子里的银镯子和那点可怜的毛票,塞进自己口袋,又招呼两个年轻后生,七手八脚地把箱子里的布料、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甚至晓萍爸留下的一件还算体面的外套,一股脑儿地往外抱。
二叔水生无奈地摇摇头,带着另外两个人,在几个亲戚的“监督”下,向后院走去。很快,后院传来了争执声和粮仓门被打开的吱呀声。
“米!还有半袋子米!”
“墙角那袋红薯干别落下!”
秀英听着后院的动静,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往下滑。搀着她的老婶子差点扶不住。晓萍吓得大哭起来:“妈!他们拿我们的米!我们的红薯干!”那是她们过冬的口粮啊!
就在这时,三叔贵发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又落在了堂屋里那张笨重的八仙桌上。桌子虽然旧,但木料厚实,是件像样的家具。
“这张桌子……”他摸着下巴,眼神闪烁。
“搬走!”大伯福生毫不犹豫,“能值几个钱算几个钱!”
立刻又有两个人上前,就要去抬那张八仙桌。那是晓萍爸妈结婚时置办的,是家里最体面的一件家具,承载着一家人无数顿饭的记忆。
“住手!”一声凄厉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秀英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搀扶,踉跄着扑到桌子前,张开双臂死死护住。她的眼睛血红,头发散乱,状若疯癫。“这是晓萍爸留下的!你们不能搬!不能搬!你们这群强盗!吸血鬼!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老天爷会打雷劈死你们的!”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去捍卫这仅存的、象征着家的尊严的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抬桌子的人愣住了,下意识地停住了手。
“反了你了!”大伯婆尖叫起来,冲上去用力拉扯外婆,“你个疯婆子!撒什么泼!这桌子是刘家的!不是你的!滚开!”
两个女人顿时撕扯在一起。母亲枯瘦,哪里是膀大腰圆的大伯婆的对手,几下就被推搡着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顿时肿起一个大包,渗出血丝。
“妈!”晓萍尖叫着扑过去,想扶起母亲。
“妈!”一首躲在角落里,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大声的志成,此刻也终于哭着跑了过来。
混乱中,晓萍感觉下身一热,一股暖流顺着大腿内侧流了下来——她吓得尿裤子了。湿漉漉、热乎乎的感觉让她更加惊恐和羞耻,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大伯福生看着这混乱不堪的场面,眉头皱得更紧,脸上满是嫌恶。“够了!拉她起来!桌子……先放着!把其他能搬的都搬走!晦气!”他似乎也觉得再闹下去太过难看,尤其是当着还没下葬的棺材的面。
最终,在几个亲戚的“监督”下,母亲的樟木箱子被彻底搬空,连箱子本身都被抬走了,说是“抵债”。后院的粮仓也被扫荡一空,半袋米、一袋红薯干、甚至挂在梁上的几串干辣椒,都被搜刮干净。堂屋里稍微值点钱的小板凳、一个暖水壶、晓萍父亲喝茶的搪瓷缸子,也未能幸免。
当这群人终于抱着、扛着“战利品”,带着心满意足或意犹未尽的表情离开时,小小的堂屋,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空旷和死寂。那口薄皮棺材依旧停在那里,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原本堆着杂物的角落,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空地。那张八仙桌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像一座被洗劫后的孤岛。墙壁上,一张褪色的灶王爷画像歪斜地挂着,仿佛也在无声地控诉。
母亲瘫坐在地上,额头的伤口渗着血,和泪水、灰尘混在一起,糊了满脸。她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那群人消失的方向,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只剩下微微的颤抖。晓萍和志成一左一右紧紧抱着她,哭得声嘶力竭。晓萍的裤子湿透了,冰冷的贴在腿上,让她又冷又怕。志成则把脸埋在母亲的胳膊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冰冷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空荡荡的屋檐,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比棺材的气息更令人窒息。父亲走了,家也被掏空了。剩下的,只有这空荡荡的堂屋,一个被击垮的秀英,两个惊恐无助的孩子,还有那不知在何处、却己然清晰可见的、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
晓萍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向门口。雨水顺着门框流下,像一道冰冷的水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愤怒和无尽的茫然。家没了,吃的也没了,母亲受伤了……她们以后,该怎么办?这空荡荡的堂屋,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怪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嘴,要把她们仅剩的一点温热也吞噬殆尽。雨声淅沥,仿佛在为这个破碎的家,奏响一曲凄凉的挽歌。而在这无边的寒冷和绝望中,一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晓萍幼小的心灵:这些夺走她们一切的“亲人”,还会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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