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寒冷则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晓萍单薄的身躯。后半夜，她几乎是在半昏迷的恍惚状态中捱过的。油纸包里那几片散发着苦涩铁锈味的干枯植物，还有那张写着“西郊废窑找周伯”的诡异字条，如同冰冷的烙铁，深深刻在她混乱而疲惫的意识里。恐惧与巨大的困惑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每一次昏沉欲睡，都会被冰裂的幻觉或张强那双深不见底的浑浊眼睛猛然惊醒。
当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吝啬地透进阁楼破窗时，晓萍几乎是被冻醒的。手脚僵硬麻木，关节像是锈死了一般。脸颊的肿痛和胃里的饥饿感更加清晰地折磨着她。她挣扎着坐起身，第一反应就是摸向贴身口袋——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依旧冰冷而坚硬地存在着，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怎么办？
去西郊废窑？这个念头在冰冷的晨光中显得更加疯狂和不切实际。荒郊野外，废弃窑洞，一个素不相识的“周伯”……每一个词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她身无分文，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拿什么去面对未知的凶险？更何况，布店……她还得去布店。
想到布店，想到李婶那张刻薄狰狞的脸，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但不去？母亲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立刻浮现在脑海。没有工钱，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不敢想。那油纸包带来的渺茫希望，在残酷的生存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机械地完成了洗漱（用刺骨的井水），穿上那件依旧沾着昨日血污和灰尘的破棉袄。出门前，她对着水缸里浑浊的水面，努力拢了拢枯黄打结的头发，试图遮住左颊未消的指痕，但效果甚微。那耻辱的印记，如同她无法摆脱的宿命。
推开布店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布匹尘埃、劣质染料和煤炉烟气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然而，今天这气味里，似乎还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和压抑。
前店里，李婶没有像往常那样叉着腰站在柜台后唾沫横飞地招揽生意或斥责她。她正坐在柜台后面那张油腻腻的破藤椅上，手里抓着一把票据，脸色异常难看，蜡黄中透着一股焦躁的青灰。她眉头紧锁，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向下撇的首线，浑浊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票据，手指无意识地将一张纸的边缘揉搓得卷曲破烂。
气氛……不对劲。
晓萍的心猛地一沉。她低着头，脚步放得更轻，像一只受惊的猫，贴着墙根，快速掀开厚重的布帘，闪进了后仓。
后仓里光线依旧昏暗。角落里，张强佝偻着背，正沉默地整理着一堆散乱的麻袋。听到脚步声，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在晓萍脸上扫过，掠过那未消的指痕和眼底深重的疲惫与惊惶，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停顿，随即又低了下去，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进来的是谁。他那枯瘦的手指，继续有条不紊地折叠着破麻袋。
但晓萍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总觉得，在她背对着张强、弯腰开始搬动那些沉重的布匹时，后背上似乎粘着一道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视线。是张强在看她？还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她不敢回头确认。
库房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前店隐约传来的声音碎片，此刻也显得格外清晰。
“……王干事，您看这……这绝对是误会！我们小本生意，哪敢弄虚作假啊！”李婶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急促，却又掩不住底气的虚弱，“这账本……这账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一笔进出都记着呢！您再仔细看看？”
接着是一个陌生男人低沉、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像钝刀子在刮木头：“李老板，账目清不清楚，我们自然会核实。但群众反映的问题，我们也要调查。最近这布票……还有税款……”
“哎哟我的王干事！”李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天地良心啊！我李娟在这条街上做了十几年生意，童叟无欺！这……这绝对是有人眼红，故意诬告！您可要明察秋毫啊！我……”
“行了行了，”那低沉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她，“是不是诬告，查了就知道了。库房在哪？带我们看看。”
“库……库房？”李婶的声音明显慌了，“库房乱得很，都是灰……没什么好看的……”
脚步声响起，似乎正朝着后仓布帘的方向移动！
晓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查库房？税务的人要进来？！他们会不会……会不会也发现了什么？比如那个锁着的铁皮箱？张强说的“暗账”？！
就在这时，李婶似乎强行拦住了对方：“王干事！王干事！您看这都到饭点了！这样，咱们先去对面小馆子，边吃边谈？我请！我请！这查库房的事，不急在这一时嘛……”
声音渐渐远去，似乎是李婶连哄带劝地把人拉走了。布帘没有被掀开。
晓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推到了悬崖边缘。李婶的慌乱和刻意的阻拦，像无声的惊雷，在她心中炸开——张强说的“暗账”，恐怕是真的！而且，李婶惹上大麻烦了！
这个认知让她既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李婶也有今天！），又陷入更深的恐惧。一旦查出来，李婶完蛋，这个布店肯定要倒。那她呢？她会不会被当成同伙？或者，李婶在倒台前，会不会为了泄愤或灭口，把她往死里整？就像昨天诬陷她偷布那样！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浆，在她脑海中翻滚。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搬动那匹沉重的靛青斜纹布。粗糙的布匹边缘刮蹭着她颈侧的皮肤，掌心结痂的伤口在用力时传来阵阵刺痛。但此刻，这些肉体上的痛苦，似乎都被心里巨大的恐慌和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压了下去。
张强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明账在柜上……暗账……在箱底……”
箱底……杂物堆角落……锁着的铁皮箱……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猛地缠住了晓萍的心！
不能坐以待毙！与其等着被李婶的破船拖下水，不如……不如自己先看看！看看那所谓的“暗账”到底是什么！看看李婶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也许……也许里面就有李娟克扣她工钱、压榨她的证据？也许……能成为她自保甚至反击的武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巨大的恐惧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勇气暂时压倒！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冲上头顶，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机会！必须抓住李婶被税务缠住、暂时无暇顾及后仓的机会！
她一边机械地搬着布匹，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向库房最深处那个阴暗的角落。那里堆放着破木箱、烂麻袋和一些废弃的机器零件，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像一个被遗忘的坟墓。张强昨天指点的方向，就在那里。
张强依旧佝偻着背，在稍远些的地方整理麻绳，动作缓慢而专注，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但晓萍总觉得，他那低垂的眼帘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
不能再等了！
晓萍搬起一匹布，故意朝着杂物堆的方向挪动脚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越靠近那个角落，光线越暗，灰尘的气味也更加浓重呛人。
终于，她将布匹放在离杂物堆最近的一个空位上。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假装整理布匹的摆放角度，身体则不着痕迹地朝着那堆破木箱靠近。
昏暗中，她一眼就看到了张强所说的那个东西——一个比其他木箱更小、颜色更深、几乎被压在最底层的铁皮箱子！箱体锈迹斑斑，沾满了油污和灰尘，但箱盖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色的旧挂锁！锁孔都几乎被灰尘堵死了！
就是它！那个藏着“暗账”的箱子！
晓萍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她感到一阵眩晕，巨大的紧张感让她口干舌燥。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张强的方向——他依旧背对着这边，动作缓慢。她又竖起耳朵倾听前店的动静——隐约还能听到李婶刻意拔高的、带着讨好的笑声，似乎在极力周旋。
就是现在！
晓萍不再犹豫！她像一只扑向猎物的猫，猛地蹲下身，身体几乎贴到了冰冷肮脏的地面！她伸出颤抖的手，不顾那厚厚的灰尘和油污，用力抓住那个沉重的铁皮箱边缘，想把它从杂物堆里拖出来一点！
箱子比她想象的更沉！里面似乎装满了东西！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它从其他破木箱的压迫下拖出一小截！锈蚀的铁皮边缘刮擦着水泥地面，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嘎吱”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如同惊雷！晓萍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猛地停住动作，惊恐地看向张强的方向，又竖起耳朵听前店的动静。
张强整理麻绳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极其细微。但他没有回头。前店李婶的声音依旧在继续，似乎没听到这微小的异响。
晓萍捂着狂跳的心口，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动作更加轻缓。她屏住呼吸，将脸凑近那个铁皮箱的缝隙。锁挂得很严实，锁孔很小。她试图从缝隙里窥探里面的东西，但光线太暗，灰尘太多，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暗。
就在这时，她发现箱盖靠近锁鼻的地方，似乎因为锈蚀或变形，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
一线希望！
晓萍的心再次狂跳起来！她颤抖着，从破棉袄的袖口里抽出一根她平时用来缝补的、最细的缝衣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寒芒。她将针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细微的缝隙，然后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向上撬动！
铁皮锈蚀得厉害，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的摩擦声。每一下撬动都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她一边撬，一边惊恐地环顾西周，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缝隙被她用针尖艰难地撬开了一点点！勉强能塞进一个指甲尖了！
昏暗中，她将眼睛死死贴在那道好不容易撬开的缝隙上，拼命朝里面看去！
铁皮箱内部光线极其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铁锈混合的霉味。借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微光，晓萍看到里面塞满了厚厚一摞……账册？
不，不是李婶柜台那种规整的、贴着票据的账本。
是另一种东西！
纸张大小不一，颜色发黄发黑，边缘卷曲破烂。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是李婶那歪歪扭扭、字大如斗的笔迹！而是一种更加潦草、更加细密、带着一种冰冷计算感的字迹！数字！满眼都是数字！日期、人名、布匹名称缩写、后面跟着一连串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符号和金额！有些地方还用红笔圈画着，触目惊心！
其中一张纸页的一角，恰好被缝隙的光线照亮。晓萍清晰地看到上面写着一个她熟悉的布匹名称缩写，后面跟着一个数字，然后是一个大大的“+”号，后面又是一个数字！那个“+”号后面的数字，远远大于她昨天在笔记本上计算的利润！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批注：“走黑三渠道，溢价三成。”
黑三？渠道？溢价三成？！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晓萍的视网膜上！她瞬间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账！这是李娟私底下做的黑账！记录着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虚高的价格、甚至可能是偷税漏税的勾当！张强说的“暗账”是真的！李婶真的在搞鬼！
巨大的震撼让晓萍瞬间忘记了恐惧！她贪婪地、急切地想要看得更多！她用力将脸更紧地贴在冰冷的铁皮箱上，眼睛死死地嵌在那道缝隙上，试图辨认出更多的内容！
就在她全神贯注、心跳如鼓地窥探着铁皮箱内那罪恶的秘密时——
“嗒…嗒…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毫无预兆地从库房门口厚重的布帘方向传来！
不是张强那种缓慢拖沓的脚步！
而是李婶那双硬底布鞋踩在水泥地上特有的、带着压抑怒火的、又急又重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正朝着后仓深处、朝着她藏身的这个阴暗角落走来！
晓萍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http://www.220book.com/book/RUGF/)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