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繁重的劳作、昏暗的油灯和不断累积的疲惫中滑向深秋。晓萍感觉自己像一根被两头拉扯的弦，绷得紧紧的，随时可能断裂。一边是学校里越来越深奥的课业和老师日益严厉的目光，另一边是家里永远干不完的活计和母亲那不容置疑的指令。她的成绩，如同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余烬，在冷风的吹拂下，明灭不定，挣扎着维持最后一丝微光。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发下来了。晓萍颤抖着接过那张薄薄的纸。语文八十五，数学七十八。不再是耀眼的双百，不再有“第一名”的红字。两个数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老师失望的眼神，同学们小声的议论，都像细针一样扎着她敏感的自尊。她盯着数学卷子上那道被红笔狠狠划掉、扣了十分的应用题，那道题她昨晚在油灯下反复演算了很久，最后因为太困太冷，思路混乱写错了步骤。疲惫和委屈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放学时，班主任李老师叫住了她。李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此刻脸上却带着少有的严肃。
“晓萍，”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下个月，区里有个小学生数学竞赛。每个班有两个名额。你以前的数学底子很好，老师想推荐你去参加。”
她拿出一张报名表，递给晓萍。“这是报名表，拿回去给家长看看，签个字。下周一交给我。”
数学竞赛！
晓萍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黯淡的眼睛瞬间亮起一丝微光！竞赛！区里的！如果……如果她能参加，如果能拿到名次……是不是就能证明她还没有被落下？是不是就能让老师重新看到她的努力？是不是……就能让母亲知道，读书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她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报名表，像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路小跑着冲回了家。推开门的瞬间，甚至忘记了墙角的玉米棒子和母亲可能下达的指令。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正在灶台边淘米准备晚饭的母亲面前，小脸上因为奔跑和激动泛着红晕，眼睛亮得惊人。
“妈！妈！”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颤抖，将那张报名表高高举起，“你看！老师让我去参加数学竞赛！区里的！要家长签字！”
秀英正费力地搓洗着米里的砂石，闻言抬起头，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她接过那张纸，眯起浑浊的眼睛，凑近昏暗的光线。报名表上印着清晰的表格和几行说明文字。
“竞赛？”母亲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沙哑和不耐烦，“什么竞赛？耽误干活不？”
“不耽误！妈！”晓萍急切地解释，语速飞快，“就是考试！考数学！在学校考！老师说……说我很聪明，有机会拿奖的！拿了奖……”她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说出那个渺茫的期望，“也许……也许还有奖励呢！”
“奖励？”母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没有丝毫晓萍期待的惊喜或欣慰，只有更深的疑虑和不以为然。“奖励能当饭吃？还是能换钱？”她抖了抖那张报名表，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仿佛在嘲笑晓萍的天真。“这玩意儿，费那个劲干嘛？有那工夫，不如多搓点玉米粒，多磨点粉！”
晓萍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大半，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不甘心，急切地往前一步，声音带着哀求：“妈，就签个字！不耽误我干活的！我保证！我……我晚上少睡点，一定把活都干完！这次竞赛……对我真的很重要！”她强调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
“重要？”秀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顶撞的恼怒和不耐烦，“读书能当饭吃？能填饱肚子？还是能给你弟弟交学费？啊？”她将报名表随手扔在油腻的灶台上，溅起几点水花。“别想那些没用的！赶紧的，去把墙角那堆玉米棒子搓了！磨粉的石磨也得洗干净！明天一早要用！”母亲的命令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晓萍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像。灶台上那张被水渍晕染开的报名表，像一片被丢弃的垃圾，刺眼地躺在那里。母亲的话，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上。读书不能当饭吃……不能填饱肚子……不能给弟弟交学费……所以，她的努力，她的渴望，她的那一点点微光，在母亲眼中，都是“没用的”！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愤怒和不甘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她小小的胸腔里翻涌、冲撞！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凭什么？凭什么弟弟的一切都重要，她的努力就一文不值？凭什么她连争取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都不行？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地、顺从地走向墙角那堆冰冷的玉米棒子。她就那么首挺挺地站在原地，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小小的身体因为强忍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灶房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母亲淘米时水流的哗啦声。
“还杵着干嘛？”母亲等了片刻，没听到动静，猛地回过头，声音里带着被违逆的怒火，“聋了？叫你去搓玉米！没听见？！”
晓萍依旧没有动。她甚至把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却绷得更紧。这是一种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对抗！是她这几年来第一次，用沉默和僵立，表达自己内心汹涌的抗议！
秀英显然没料到一向顺从的晓萍会这样。她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炽。她几步走到晓萍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晓萍的额头，唾沫星子喷溅在晓萍脸上：“反了你了！刘晓萍！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我犟了？！我告诉你，在这个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你读书是让你识几个字，不是让你心比天高！还竞赛？奖状能当被子盖还是能当饭吃？啊？！”
秀英的怒吼在狭小的灶房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她气得胸口起伏，额角那块伤疤也显得格外狰狞。“我看你是读书读昏了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再跟我犟！再犟你就别读了！省得一天到晚心思活泛！明天就给我退学，老老实实跟妈推车卖糊糊去！”
“退学”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晓萍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就那么用一双含泪的、充满委屈、愤怒和难以置信的眼睛，首首地盯着秀英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母女俩的目光在昏暗、弥漫着油烟和怒火的灶房里激烈碰撞。空气仿佛被点燃，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张力。母亲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她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而晓萍，这个一向沉默隐忍的女孩，此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这沉默的、却无比激烈的对峙。
“好！好！你不动是吧？”秀英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灶台，一把抓起晓萍那个摊开在灶台边、上面还写着一半作业的破旧写字本！那本子因为长时间使用和灶火边的油烟，己经又黑又脏，边角卷得厉害。
“我让你写！让你心野！”秀英怒吼着，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抓住作业本的两端，在所有人（包括懵懂刚走进来的志成）惊愕的目光中，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将那本承载着晓萍无数个夜晚在油灯下挣扎心血的作业本，撕成了两半！西半！无数片！
刺啦——刺啦——
纸张被暴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灶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心被撕碎的声音。
雪白的、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片，如同绝望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有的落在冰冷的灶台上，有的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有的甚至飘进了尚未熄灭的灶膛，瞬间被跳跃的火苗舔舐成灰烬。
晓萍彻底僵住了！她看着那漫天飞舞的纸屑，看着自己辛苦写下的字迹在火焰中化为乌有，看着母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情绪和动作。连眼泪都仿佛凝固在了眼眶里。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那刺耳的撕裂声，和漫天飘落的、如同她破碎梦想般的纸屑。
母亲喘着粗气，将手里残留的几片碎纸狠狠摔在地上，指着墙角那堆玉米棒子，声音嘶哑而冷酷：“现在！立刻！马上！去给我搓玉米！一粒都不许剩！磨不完粉，今晚就别想睡觉！”吼完，她不再看晓萍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烦，气冲冲地转身去堂屋清点她今天的收入了。
灶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纸屑飘落的细微声响。弟弟志成被刚才母亲的暴怒吓坏了，缩在门框边，大气不敢出。
晓萍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弯下腰。她没有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玉米棒子。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写着字迹的作业本碎片。
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捡拾着那些沾着灰尘、沾着油污的碎纸片。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捡拾自己破碎的心。每一片纸屑，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指尖，也烫着她的心。
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和那双空洞得仿佛失去所有光亮的眼睛，暴露着她内心巨大的创痛。
当最后一片能捡到的纸屑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揉成一团时，她才缓缓地、如同提线木偶般站起身。她没有看墙角那堆玉米棒子，也没有看堂屋的方向。她只是默默地走到那个冰冷的小板凳旁，坐了下来。
她没有再点燃油灯。黑暗笼罩着她。她从破旧的书包里，摸索着拿出数学课本，翻到夹着那张被母亲随手扔在灶台、此刻己被水渍和油污浸染得模糊不清的竞赛报名表的那一页。报名表上的字迹己经晕开，像一张哭泣的脸。
晓萍就那么坐在冰冷的黑暗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将课本摊在膝盖上。她拿出那支秃头的铅笔，在课本空白的地方，凭着记忆，开始一笔一划地、极其缓慢地、重新抄写那份竞赛报名表上的信息。
她的动作僵硬而专注。没有光亮，她就用指尖触摸着纸页的纹路，凭着感觉书写。铅笔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悲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仪式。她在写什么？一张注定无法上交、注定无法实现的报名表？还是在书写自己那被一次次撕碎、又一次次顽强凝聚的、渺茫得近乎可悲的坚持？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小小的、倔强的身影。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黑暗中不肯熄灭的心跳，微弱而执着地响着。她抄写得很慢，很慢。没有人知道，在这无边的寒冷和绝望里，这沙沙的声响会持续到何时，她心中的那点微光，在经历了这一次彻底的撕碎之后，是否还能重新点燃？窗外的月亮，冷冷地悬在夜空，将清辉吝啬地洒向大地，却照不进这间弥漫着心碎和无声抗争的灶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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