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破败的屋檐。弟弟志成背着那个崭新的深蓝色书包,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村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家里那点微薄的希望和母亲沉甸甸的期待,似乎都随着那个书包一起,系在了他的肩上。
而对晓萍来说,生活却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她升入了小学高年级,课业如同骤然上涨的河水,变得深重而湍急。语文课要背诵更长的课文,理解更复杂的段落;算术课出现了让她绞尽脑汁的应用题;还新增了常识课,需要记忆许多陌生的名词和现象。知识的海洋向她敞开了一角,她却感觉自己像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在风浪中艰难地划着桨。
更沉重的负担,来自家里。母亲的玉米糊糊摊依旧是她推车在码头的风雨中艰难维持,但准备工作的繁重,却越来越多地压在了晓萍瘦小的肩膀上。
每天放学,当其他同学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谈论着新学的知识或约着一起玩耍时,晓萍却只能低着头,加快脚步,像一只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小兽,急匆匆地往家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迎接她的,从来不是温暖的问候或可口的点心,而是墙角那堆等待搓粒的、坚硬冰冷的玉米棒子,和母亲疲惫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晓萍,回来了?赶紧洗手,搓玉米!今天收得早,磨粉的活儿也多!”
“晓萍,水缸快见底了,先去提两桶水回来!”
“晓萍,灶膛里的灰该掏了,堆在那碍事!”
书包还来不及放下,沾着粉笔灰的手还来不及洗净,晓萍就被一个接一个的指令淹没。她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在狭小昏暗的灶房里旋转。搓玉米粒磨得指腹生疼,磨粉的石磨沉重得让她小小的胳膊酸痛难当,提水的木桶勒得她稚嫩的肩膀留下红痕,掏灶灰的烟尘呛得她首流眼泪。汗水混着灰尘,在她的小脸上划出一道道污痕。
只有等到天擦黑,母亲推着空车回来,清点完那点微薄的收入,在墙上划下新的炭痕,并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晚饭(依旧是稀薄的玉米糊糊或掺着野菜的粥)时,晓萍才能得到片刻喘息。然而,这喘息不是休息,而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学习时间。
堂屋中央,那口薄皮棺材早己入土,但空出来的位置依旧弥漫着一种无形的阴冷。家里唯一的桌子是那张笨重的八仙桌,此刻堆放着母亲清点钱的工具和杂物。晓萍没有地方写作业。她的“书桌”,是灶台旁一个矮小、摇晃的小板凳。
她拖过那个冰冷的小板凳,放在灶膛口附近——那里是灶房唯一还有些光亮和暖意的地方。借着灶膛里尚未熄灭的、跳跃的暗红色火光,她摊开书本和那个破旧不堪的写字本。油烟的气息尚未散尽,混杂着玉米糊糊和草木灰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橘红色的火光映在她专注的小脸上,忽明忽暗,将她紧锁的眉头和抿紧的嘴唇勾勒得格外清晰。
作业本粗糙的纸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模糊。她握着那支铅笔头都快秃了的铅笔,努力辨认着书上的字迹,思考着复杂的应用题。白天在课堂上强打精神记下的知识点,此刻在疲惫和困倦的侵袭下,变得模糊不清。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脑袋也昏昏沉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母亲在堂屋里清点钱币的细微声响,志成摆弄他新文具发出的动静,都像恼人的蚊蝇,不断干扰着她脆弱的注意力。
“晓萍,你这道题怎么又错了?上课没听讲吗?”第二天课堂上,数学老师指着她作业本上一个红叉,皱着眉头问。她的作业本上,错误明显比之前多了起来,字迹也因为光线昏暗和手抖而显得有些潦草。
晓萍羞愧地低下头,小脸涨得通红,手指紧紧抠着粗糙的课桌边缘。她想解释,想说自己昨晚在灶火旁写到很晚,眼睛都花了,脑袋也晕了……可是,看着老师严肃的脸,看着周围同学或同情或不解的目光,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委屈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
“老师,我……我下次注意。”她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蝇。
放学路上,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脑子里回味着课堂上的知识。沉重的书包压着疲惫的肩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老师的批评和作业本上刺眼的红叉。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母亲不会在意她的成绩,但她在意!读书,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价值的光!她不能让它熄灭!
那天晚上,她搓玉米粒时动作更快了,磨粉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提水也咬牙多跑了一趟。她想早点干完活,为自己争取多一点学习的时间。
“妈,我……我作业有点多,今天能不能……”她鼓起勇气,在吃晚饭时,小声地对秀英说,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
母亲正把碗里最后一点糊糊刮给志成,闻言抬起头,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她的眼神锐利而带着审视。“多?能有多少?白天在学校那么长时间还不够你写的?”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吃完赶紧把灶房收拾了,磨好的粉还没筛呢!明天一早就要用!”
晓萍的心沉了下去。她默默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清汤寡水的糊糊,食不知味。晚饭后,她默默地收拾碗筷,清洗锅灶,又费力地将磨好的玉米粉用细箩筛了一遍。做完这一切,夜己经深了。志成早己在稻草铺上呼呼大睡。堂屋里,母亲也吹熄了油灯,准备休息。
“妈……”晓萍站在黑暗的灶房门口,声音带着最后的、微弱的希望,“我……我去写作业了?”
黑暗中,传来母亲翻身的窸窣声和不耐烦的嘟囔:“写吧写吧!省着点灯油!别磨蹭太久!” 这算是默许了。
晓萍心头一松,几乎是摸黑找到自己那个破旧的小书包,拿出书本和作业本。她重新点燃了灶台边那盏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发出微弱而昏黄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小板凳周围一小片区域。这光芒比灶膛的火光稳定,却更加微弱,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
她蜷缩在小板凳上,把作业本摊在膝盖上,借着这如豆的灯火,开始奋笔疾书。冰冷的板凳硌得她屁股生疼,寒气从地面透过单薄的鞋底渗入身体。油灯的烟熏得她眼睛发酸流泪,但她不敢揉,怕弄脏了本子。她努力瞪大眼睛,辨认着书上的小字,思考着那些绕人的题目。困倦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她的脑袋不时地往下一点,又猛地惊醒。她用冰凉的手使劲拍拍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夜,静得可怕。屋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只有笔尖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和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在这无边的寒冷和黑暗中顽强地坚持着。晓萍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摇曳的灯光下,缩成一团,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独,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倔强。
时间一点点流逝。油灯里的油渐渐少了,火苗也变得更加微弱、飘忽不定,拉长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晃动。晓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看了看油灯,又看了看作业本上还剩下的小半页练习题。她咬咬牙,把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凑到嘴边哈了口热气,继续埋头写下去。她必须写完!她不能落后!这是她仅有的阵地!
就在她终于解出最后一道应用题,准备合上作业本时,“噗”的一声轻响。那盏陪伴了她大半夜的油灯,灯芯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点油,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两下,彻底熄灭了。
黑暗,瞬间如同浓稠的墨汁,淹没了小小的灶房。
晓萍僵在原地,保持着握笔的姿势,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作业本上未干的墨迹,在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点的光泽。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感,如同这无边的黑暗,瞬间将她紧紧包裹。她完成了作业,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她摸索着,将书本和作业本胡乱塞进那个破旧的书包。黑暗中,她扶着冰冷的灶台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她摸索着,一步一挪地走向里屋那冰冷的稻草铺。
当她终于躺下,将单薄的破被裹紧自己冰凉的身体时,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散发着霉味的草枕。灶台边的油灯熄灭了,她心中那点微弱的知识之光,在现实的冰冷和重压下,还能燃烧多久?明天,后天……在这无尽的劳碌和昏暗的灯光下,她又能坚持到哪一步?窗外的月光,冰冷地洒在破旧的窗棂上,照不亮屋内的黑暗,也照不亮她迷茫而疲惫的前路。母亲的鼾声在黑暗中响起,均匀而深沉,仿佛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也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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