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微微用力，捻开那封口的红色火漆印。繁复的“H”字母碎裂开来，像某种封印被强行撕开。
里面只有两份薄薄的东西。
第一份，是一张盖着鲜红法院印章的纸。最上面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像冰冷的墓碑刻字：
程磊案 刑事终审裁定书
裁定结果：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立即生效。
程磊……十五年。
冰冷的刑期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那个拿着刀想伤害安安的疯子，那个纠缠不休的噩梦……终于被彻底钉死在高墙之内。本该是解脱的狂喜，此刻却只感到一片冰冷的麻木，仿佛心口那块铅石又沉重了几分。
目光下移，落在判决书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附注栏里，打印着几行小字：
关联案件（周振海）证据移交说明：
涉案人周振海（男，67岁）涉嫌教唆、包庇重大刑事犯罪嫌疑人程磊，并实施商业破坏、威胁恐吓等多项犯罪事实，证据确凿（含关键音频证据CR-关联材料Z），己由警方专案组依法接收，并案侦查。案情重大，涉及面广，侦办中。将依法严惩。
周振海……也进去了。
那个曾向我伸出援手的“周老”，那个背后操控违约、勾结程磊的恶鬼……被连根拔起。
两座大山，轰然倒塌。
手指僵硬地捻开下一份。
不是纸。
是一张打印出来的……黑白监控视频截图。
画面有些模糊，光线昏暗。角度是从高处俯拍的走廊。
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戴着压低鸭舌帽的身影，正站在一间病房门口。身形偏瘦高，帽檐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脸。一只手微微抬起，似乎正伸向病房门的把手。动作极其谨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窥伺感。
正是昨晚那个试图转动门把手的黑影！
截图下方，打印着一行小字：
经深度图像处理及骨骼分析比对，高度匹配目标：陈锋（绰号“刀锋”），前散打运动员，有多次寻衅滋事、故意伤害前科，与周振海早年有金钱往来记录。此人己于今晨6：20，在跨省高速追捕中拒捕，发生激烈对抗……当场击毙。
当场……击毙。
最后三个字，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瞳孔！
画面里那个模糊的、带着恶意窥伺的身影，在清晨的高速公路上，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韩承烨……这就是他的“清除”。
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像擦掉一粒碍眼的灰尘。
胃里那块冰冷的铅石猛地一沉！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砸向腹腔深处！尖锐的剧痛混合着灭顶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昨晚……那个门把手被转动的“咔哒”声……如果……如果当时韩承烨没有在……如果那个叫陈锋的亡命徒真的闯了进来……
就在这时——
小腹深处！
一股极其清晰、极其强烈的力量，像一颗小炮弹，猛地撞在了我紧捂的手背上！
咚！！！
“呃啊——！”剧痛瞬间穿透了腹腔！我猛地弓起身体！
“妈妈！”安安被彻底惊醒！看到我痛苦蜷缩的样子，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
韩承烨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疾风冲了进来！他几乎是瞬间就冲到了床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瞬间惨白如纸、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苏晚！”他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慌！
他一把拨开哭喊的安安，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紧接着，那只骨节破裂、带着暗褐血痂的大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猛地覆上了我痉挛的小腹！死死按住！
“医生！！”他对着门外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那声音里的恐慌和暴戾几乎要冲破屋顶！
巨大的力道像烧红的铁钳！死死钳制住那剧烈痉挛的、撕裂般疼痛的部位！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病号服烙印在皮肤上！试图强行压制那灭顶的剧痛和腹中那强烈的、愤怒的震颤！
“别动！苏晚！看着我！看着我！”他嘶吼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我涣散的眼睛，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一种不惜一切代价的狠戾！“撑住！求你！看着我！”
剧痛和巨大的恐惧让我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他紧绷到极致、布满青筋的下颌线，和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写满恐慌的眼睛！
腹中的小家伙似乎被这强硬的压制激怒了！
咚！！！
又是一下！比刚才更猛！更狠！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滚烫的钳制！
剧痛瞬间撕裂了所有意识！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
意识像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偶尔被汹涌的浪涛卷上水面。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
耳边是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像敲打在神经上的秒针。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小腹被柔软的束缚带固定着，隐隐传来持续的、钝钝的痛感。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砂砾。
“苏晚？感觉怎么样？能听到吗？”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不是韩承烨。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灯光惨白。林慕白医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医生……”声音嘶哑破碎。
“是我。”林慕白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放得更轻，“别急，别说话。你刚经历了一次剧烈的宫缩和应激反应，万幸孩子暂时稳住了，但必须绝对卧床静养，不能再有任何情绪剧烈波动。”
孩子……还在……
巨大的后怕和酸楚瞬间冲上鼻尖，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林慕白沉默地看着我汹涌的泪水，没有递纸巾，只是静静地等着。过了许久，待我的情绪稍微平复，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
“韩先生在外面守了一夜。”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现在……大概在哄安安吃早餐。”
哄安安吃早餐？
韩承烨？哄？
巨大的荒谬感冲淡了一丝酸楚。我下意识地看向病房门口的方向。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安安！
她穿着粉蓝色的小裙子，小辫子上扎着新换的草莓发圈，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病床，小手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握着。
韩承烨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安安身后。他没穿西装外套，只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流畅的脖颈。下巴上布满了青色的胡茬，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血丝和深重的乌青，整个人透着一种濒临极限的、深重的疲惫。
可他的动作却……
他几乎是半蹲着，高大的身躯不得不微微佝偻，迁就着安安的高度。一只手紧紧握着安安的小手，另一只手极其笨拙地、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端着一个印着卡通小熊的塑料小碗，里面是半碗熬得极其软烂、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白粥。
安安看到我，眼睛立刻亮起来：“妈妈！”
她挣开韩承烨的手，像只小蝴蝶扑过来！韩承烨动作比她还快，长臂一伸，极其精准又自然地捞住了小丫头的腰，轻松地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结实的小臂上。
“慢点。”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生硬的温和。抱着安安，他大步走到床边，动作沉稳地将安安放在床沿坐好。
然后，他端起那个小熊碗，拿起小勺子，动作依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粥，极其自然地递到了安安唇边。
“吃。”言简意赅。不是命令安安，更像是在……执行流程？
安安张开嘴，满足地吃下，小嘴鼓鼓囊囊。
韩承烨的目光却越过安安的头顶，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深重的疲惫、未消的后怕，还有一丝……极其笨拙的、不知如何表达的探询？
他沉默着，没有问我感觉怎么样，只是将手里的小熊碗往我面前又推了推，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还有。”他声音干涩，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林慕白适时地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苏小姐需要静养，我先去和主治医生沟通一下后续方案。”他拍了拍韩承烨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多年的老友，“韩先生，苏小姐暂时不能移动，情绪需要绝对平稳。这里……交给你了。”
交给你了。
这三个字，似乎带着某种重量。
林慕白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安安坐在床边，晃悠着小脚丫，好奇地看着我和韩承烨。韩承烨依旧端着那碗粥，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没有再喂安安，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粥的微香，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小心翼翼的沉默。
他似乎在等我说话。等我指责？等我质问？还是……等我像以前一样，愤怒地推开一切？
巨大的疲惫和那片被掏空的虚无感沉沉压着。我看着他那布满血丝、写满笨拙和疲惫的眼睛，看着他手里那碗温热的粥，再感受着小腹那隐隐的、持续的钝痛……
心口那块冰封的铅石，似乎被这持续的钝痛一下下凿击着，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粥，”我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妥协？“……凉了。”
韩承烨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的疲惫和笨拙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重新拿起勺子。
这一次，他没有递给安安。
他舀起一勺温热的、金黄的鸡茸粥（不知何时换上的），动作依旧精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冰冷的压迫感，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然后，他微微俯身，将勺子稳稳地、不容拒绝地递到了我的唇边。
勺子里晶莹的米粒散发着温热的香气。
我看着唇边那勺粥，再抬眼看看他那双布满血丝、却不再冰冷审视的眼睛。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递过来的勺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没有愤怒。
没有质问。
只有一片被剧痛和虚无反复冲刷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最终，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张开了嘴。
温热的粥滑入喉咙。软糯依旧。
这一次，尝到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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