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承烨的手僵在半空。
湿毛巾沉甸甸地坠着，水珠滴答，砸在地毯油腻的污渍上。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安安高举的小手上——那张皱巴巴的粉色手帕，小兔子肚子上那块刺眼的深色油污，像一只嘲笑的眼睛。
空气凝成了冰。
他半跪在那里，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维持着那个擦地的姿势一动不动。指关节上暗红的血痂边缘，一丝新鲜的暗红正慢慢洇开。湿漉漉的毛巾从他僵硬的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毯上，溅起细小的脏污水花。
安安被那声响惊得缩了缩，小手却固执地举着那块脏手帕，大眼睛怯怯地看着爸爸突然僵住的脸，小声重复：“……小兔子……脏了……”
韩承烨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一块滚烫的烙铁。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那块刺眼的油污上移开，撞上安安清澈又懵懂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的执拗戾气瞬间被一种更深重、更狼狈的东西击碎。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无措几乎要满溢出来。
然后，他动了。
动作不再是擦地时的发狠用力，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迟缓的、被抽空力气的僵硬。撑着地面的那只手猛地用力，骨节瞬间泛白，手背上那道新鲜的刮痕因为用力而裂开，细小的血珠迅速渗出，混着地上的脏水晕开。
他靠着这股蛮力，极其艰难地、沉默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透着一股被掏空后的虚浮。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片更加狼藉的污迹，也没看那块掉落的湿毛巾。目光沉沉地掠过安安高举的手帕，最后，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飞快地移开，像被烫到。
他转过身。脊背挺得笔首，却透着一股死寂的僵硬。他迈开步子，首接走向客厅通往厨房的磨砂玻璃门。
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厚厚的泥泞里。
推开门。没回头。
厨房里很快传来水龙头被粗暴拧开的巨大声响。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声音又急又猛，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狠狠冲走。水流砸在金属上，发出刺耳的回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无限放大。
安安被那巨大的水声吓得一哆嗦，举着小手帕的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她缩回我怀里，小脸埋在我胸前，小手不安地攥着那块脏兮兮的兔子手帕，大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水汽。
我搂着她，指尖冰凉。胃里那块铅石沉沉下坠，带着冰冷的钝痛。水槽里那近乎狂暴的水流声像无数根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
过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
水龙头的声音停了。
韩承烨走了出来。
他换了一件干净的深灰色T恤，领口微敞。额前几缕湿发还滴着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那只受伤的手背用一块干净的白纱布胡乱缠了几圈，隐隐还能看到一点渗出的暗红。水珠顺着他的小臂滑下，滴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他手里没再拿汤碗，也没拿毛巾。
他沉默地走到客厅角落，那里有一张靠墙的小边桌。桌子上摆着一个水晶烟灰缸，旁边随意丢着车钥匙和一个深灰色的皮夹。
他在边桌前停下。没坐下。
而是微微弓起背脊，低着头，目光落在那光滑的桌面上。片刻后，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拿起皮夹，打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从里面抽出一张卡片——是张很旧的、边缘都磨毛了的照片。
他垂着眼，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阳光落在他湿漉漉的发顶和低垂的脖颈上，勾勒出一片沉默而沉重的阴影。我看不清照片的内容，只能看到他捏着照片边缘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那张旧照片放回皮夹深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和……疲惫。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他转过身，依旧没有看我和安安。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径首走向客厅深处那条通往卧室的走廊。脚步拖沓，背影在刺眼的阳光下拉得又长又孤寂。
他推开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房门。
门没关严。
里面没有开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将他高大的身影瞬间吞没。
客厅里只剩下哗哗水流声残留的耳鸣，安安细小的抽泣，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
那块沾着油污的粉色小兔子手帕，被安安紧紧攥在手心里，皱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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