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的睫毛被火舌燎得发疼时，意识突然被某种温热的力量托了起来。
他像沉进一汪会流动的星河里，耳膜先是嗡鸣，接着清晰听见了八十年前的雨——不是2025年火场里焦糊的热浪，是带着青石板潮气的雨丝，正顺着瓦檐滴进他的后颈。
等他能视物时，眼前是1945年的重庆街头。
硝烟裹着木梁燃烧的焦味扑面而来，他踉跄两步撞在残墙上，砖缝里还嵌着半片弹壳。
斜对面的茶馆只剩个焦黑的框架，"抗战胜利"的红布标语被烧去半截，正扑簌簌往下掉火星。
穿灰布军装的士兵从他身侧狂奔而过，步枪上的刺刀挑着未熄的火团；抱着襁褓的妇人贴着墙根跑，鞋跟卡在碎瓦里，她咬着唇把孩子往怀里又拢了拢，继续往前挪。
"我们不能输！"
这声吼像重锤砸在李铭心口。
他转头，看见个穿土布军装的年轻人——二十来岁，眉骨有道浅疤，正举着步枪站在断桥上。
子弹擦着他耳际飞过，他却笑出了声，对着溃退的士兵喊："看看身后！
有孩子在跑，有老人在爬！
我们退一步，他们就多死十个！"
那是爷爷。
李铭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记得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自己当年在重庆当民团，可从未提过这样的场景。
此刻年轻人的军装上还沾着泥，领口的布扣崩了两颗，露出的锁骨上有道新伤，血正顺着肋骨往下淌，却被雨水冲淡成淡红的线。
"爷爷......"李铭下意识往前迈，却穿过了那道身影。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透明的，像团飘在硝烟里的雾。
年轻人看不见他，继续喊着："三娃子！
把炸药包给我！
老周！
守好西边巷子！"
画面突然扭曲。
李铭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眼前的重庆街头开始碎裂——断桥变成了2025年展馆的穹顶，灰布军装的士兵变成了救火队员，连"我们不能输"的吼声都变了调，混着周怀瑾阴恻恻的笑："李教授，你说这些死人能护着你？"
他的胃里泛起恶心。再睁眼时，场景彻底变了。
爷爷跪在地上。
还是那张年轻的脸，可军装被血浸透，胸口的弹孔还在往外冒血泡。
他攥着李铭的手——不，是李铭现在这具身体的手？
不，是另一只手，带着老年斑的手。
李铭低头，看见自己变成了垂暮的老人，正颤抖着摸向年轻人的脸："明远......明远你醒醒......"
"爷爷！"李铭喊出声，声音却像被棉花裹住了。
年轻人的眼睛睁得老大，却没有焦距，睫毛上挂着的血珠凝在半空，连嘴角的血沫都不动。
李铭突然想起博物馆修复古画时，那些用胶水粘住的剥落色块——眼前这幕，像极了被强行粘在时光里的假画。
"你是谁？"他猛地拽住"自己"的手腕。
老年的"李铭"皮肤冰凉，没有脉搏。
年轻人的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却是周怀瑾的声音："你以为你能守住所有记忆？
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大兵，那些被火烧了族谱的百姓，他们的故事早该烂在土里！"
幻象轰的碎成光点。
李铭踉跄着后退，看见周怀瑾站在光点里，西装后背烧出个大洞，脸上还沾着火场的黑灰。
他手里攥着半块青铜镜——和李铭那半块花纹能接上的另一半！
"你偷了我家的镜子！"李铭的太阳穴突突跳。
"偷？"周怀瑾笑起来，镜面上的裂痕像条蜈蚣在爬，"这是我太爷爷当年从火场捡的！
他说镜里锁着不该存在的东西——"他猛地捏紧镜身，"现在轮到我来清理！"
热浪突然裹住李铭的脚踝。
他低头，看见地面裂开无数火舌，正往上舔他的小腿。
火场里的焦味又涌了回来，混着2025年的塑胶燃烧味，熏得他睁不开眼。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清越的钟鸣——是铜镜在共鸣。
"李老师！"
是小敏的声音？
不，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电流杂音。
李铭眯起眼，看见镜面上浮起无数光点，像有人往湖里撒了把星星。
那些光点里有老唐的叹息："他们真的没死......"有阿香哄孩子的软语："阿姨带你找妈妈"，有火警队长的吼声："三组跟我清路！"
是观众的情绪。
李铭突然反应过来。
小敏在外部构建了缓存区，把展馆里那些看展人、救火队员、甚至被救群众的情绪导进了镜界。
这些情绪像绳子，正把他从幻象里往外拽。
"你们不是失败者！"他对着周怀瑾喊，"你们是守护者！"
铜镜的鸣响炸成一片。
李铭看见烈焰守卫从镜面里涌出来——那些他在火场见过的虚影，此刻有了具体的脸：刀疤战士的枪尖挑着"抗战胜利"的残布，戴眼镜的文书抱着一摞烧焦的账本，梳麻花辫的女护士别着半块染红的勋章。
他们举着枪，举着担架，举着冒烟的门板，对着周怀瑾的幻象撞过去。
火舌退了。
周怀瑾的脸扭曲起来，他攥着的半面镜突然迸出火星。
李铭这才发现，那半面镜的刻痕比自家的浅——是仿制品？
或者......是被岁月磨平了记忆的残片？
"不可能......"周怀瑾踉跄着后退，撞碎了身后的幻象。
火场的声音重新涌进来：警笛声、水流声、人群的呼喊。
李铭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又变回了2025年的模样，正紧握着那面青铜镜。
镜面发烫，像块刚从炉里取出的炭，却不再灼人，反而有种温暖的力量顺着掌心往身体里钻。
火警队长的声音近了。
李铭抬头，看见防火服上的荧光条在烟雾里明明灭灭。
队长手里的液压钳还滴着水，面罩上的黑灰被冲开两道，露出紧绷的下颌："主火己经控制住了！"他身后的队员举着高压水枪，水流像银链般劈开火墙，"但镜区温度还是异常，我们得......"
"别过来！"李铭本能地护紧铜镜。
镜面上的光点更亮了，他能清晰感知到镜里的世界在呼吸——那些八十年前的雨，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那些被战火埋进土里的名字，此刻都在镜中翻涌，像要找个出口。
周怀瑾的身影在火场边缘一闪。
他捂着被烈焰灼伤的胳膊，眼神阴鸷地看了李铭一眼，转身消失在烟雾里。
李铭想追，却被镜身的震动拽回了神——他的指尖触到了镜面深处的一道凹痕，像枚指纹。
"爷爷......"他轻声说。
镜鸣突然拔高，像有无数人在应和。
李铭闭上眼睛，意识再次沉进镜中。
这一次，他听见了更多声音：有孩子的笑声，有战马的嘶鸣，有钢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
这些声音汇在一起，变成了一首没有歌词的歌，正顺着他的血脉往心脏里钻。
展馆外的警笛声还在响。
小敏擦了擦脸上的汗，盯着监测仪上恢复平稳的脑波曲线，终于松了口气。
她转头看向展馆中央，那里有团柔和的金光，把李铭和铜镜护在中间。
老唐站在人群里，望着那团光喃喃："原来镜子真的能刻活人的名字......"
火警队长摘下防火面罩，露出被热气蒸红的脸。
他望着那团光，喉结动了动，对队员说："把警戒范围再扩大十米。"转身时，他又补了句："轻点儿，别吵着里头的人。"
李铭的手指轻轻抚过镜面。
镜中，八十年前的雨还在下。
他看见年轻的爷爷抬起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两人的目光穿过时光，在镜心相遇。
李铭笑了，他能感觉到，那些被岁月埋进尘埃的故事，此刻正顺着他的指尖，重新爬回铜镜的刻痕里。
镜面突然泛起涟漪。
李铭的指尖触到了一个温热的点——是枚还带着体温的指纹。
他知道，那是某个无名战士留下的，八十年前的某个雨夜，他曾用这根手指，在镜面上按出了第一道刻痕。
"我替你记着。"李铭对着镜子说。
镜鸣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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