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无名烈士碑己立在纪念馆广场中央。
刘师傅的手悬在碑面半寸处，又缓缓落下。
石纹粗糙的触感透过老茧渗进骨头里，他想起二十岁雕第一块墓碑时，刻的是邻村难产的小媳妇，碑身凉得像块冰；十年前给抗战老兵刻功德碑，石头浸了雨水，摸起来带着股松脂香。
可眼前这块——他指腹蹭过最深的那道刻痕，指节微微发颤——石头里浸着血，是那种陈了八十年的血，混着硝烟、泥土和年轻的体温，顺着石纹往他掌心里钻。
“刘师傅？”李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匠人猛地收回手，用袖子抹了把眼角。
他没回头，指节叩了叩碑身：“你爷爷当年说，好碑要能替活人受风雨。”他喉咙发紧，“可这碑……替那些孩子受的，是八十年的遗忘啊。”
广场另一侧传来设备启动的嗡鸣。
小敏抱着全息投影仪从台阶上跑下来，发梢沾着露水，额角还粘着片碎草叶——显然是从实验室首接赶过来的。
她手腕上挂着的调试平板亮着蓝光，屏幕里跳动的数据流映得她眼睛发亮：“李老师！镜面凹槽吻合度99.7%，温度传感器显示碑体比环境温度高0.8度，和模拟数据完全——”她突然顿住，盯着碑顶那个巴掌大的凹痕，“铜镜呢？”
李铭拍了拍怀里的黑布包裹。
红绸下的温度比昨夜更烫了些，像块揣在胸口的炭。
他走到碑前，仰头望着六米高的碑身，喉结动了动：“等周先生刻完最后一行字。”
广场西北角的银杏树下，周慎言正跪着。
他面前的大理石地砖被晨露打湿，泛着青灰。
老人膝头的粗布裤管沾了泥，右手攥着块软棉布，一下一下擦拭碑座最下方的刻痕。
那行字是他昨夜用了三个时辰凿出来的，笔画间还留着石屑：“此碑之下，皆为无名之勇。”
“周老。”李铭的声音很轻。
周慎言没抬头。
棉布擦过“勇”字最后一竖时，他指尖突然顿住——石纹里嵌着粒极小的铜屑，在晨雾里闪着暗黄的光。
他想起七十年前那个雨夜，自己蹲在保密局档案室的火盆前，把一叠叠阵亡名单往火里塞。
纸灰沾在他手腕上，烫出个月牙形的疤。
那时他想，只要烧了这些纸，就没人知道那些没名字的兵是怎么死的，就像没人会记得他这样的小人物。
“我刻过三百二十七块碑。”刘师傅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有将军的，有富商的，有贞节牌坊，有功德碑。”老匠人蹲下来，和他平视，“可头回刻这种——”他指节点了点那行字，“刻的不是谁的功劳，是谁的命。”
周慎言的手开始抖。
棉布从指缝滑落，他抬起手，用掌心去贴那行字。
石面的凉意透过掌纹渗进来，像有人在轻轻握他的手。
他想起昨夜凿石时，石屑溅在腕间的疤上，疼得他倒抽冷气，可那疼是甜的，像久旱的土地终于淋了场雨。
“可以了。”李铭说。
周慎言慢慢站起来。
他望着碑顶的凹槽，喉结动了动：“当年我烧了七本阵亡册，这里刻了七千三百二十三个名字。”他转向李铭，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晨露，“还差十九个。”
“会有的。”李铭说，“等镜中星图全部显影，等更多人带着老照片来——”他没说完，因为小敏突然低呼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碑顶。
李铭解开黑布，红绸滑落的瞬间，铜镜嗡鸣起来。
那声音像古寺的钟，又轻又沉，震得人耳膜发颤。
他托着铜镜走向碑前的阶梯，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这是他第三次抱这面镜子，第一次是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镜身凉得像块冰；第二次是穿越到1945年，镜身烫得能烙红皮肤；此刻，它的温度刚好，像活着的心跳。
“凹槽对齐。”小敏举着平板冲上来，“角度偏差不能超过0.5度！”
李铭仰头，将铜镜轻轻放进碑顶的凹痕里。
金属与石头相触的刹那，广场上的灯突然全灭了。
“传感器触发！”小敏的声音带着抖，“所有设备自动切换月光模式——李老师，快看镜面！”
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银白的光泼在铜镜上。
镜面先是泛起涟漪般的波纹，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1945镜刻山河》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接着有光流涌出来，顺着碑身的刻痕往下爬。
那光不是单纯的亮，是带着颜色的，浅红、暗黄、墨绿，像被揉碎的彩虹，每道颜色里都浮着细碎的光点——李铭认出那是小敏的指纹星云，此刻正从镜中钻出来，顺着石纹往每个名字里钻。
“他们来了……”小敏轻声说。
她的平板屏幕全黑了，可全息投影仪自动启动，投出的蓝光里浮动着无数半透明的影子。
有的穿着破洞的军装，有的套着粗布衫，有的甚至光着脚——他们的轮廓模糊，像被水浸过的老照片，却都在动：有个戴船形帽的小战士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名字；有个扎麻花辫的姑娘踮脚去够碑顶的铜镜，指尖穿过镜面时，镜光明显晃了晃；最边上的老兵靠在碑座上，冲周慎言笑，他军装上的铜扣闪着和周慎言腕间疤痕里那颗铜屑一样的光。
周慎言慢慢跪下来。
他望着那个老兵的脸，突然捂住嘴——那是他当年在火盆前烧掉的第一本阵亡册里的照片，那个兵叫陈铁柱，牺牲时刚满十八岁。
“我们不曾离开。”
李铭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这声音太熟悉了，是爷爷临终前的嗓音，可又混着无数年轻的声线，像山涧里的泉水撞在石头上，碎成一片。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碑身。
指尖触到石面的瞬间，有热流顺着胳膊窜上来，他看见爷爷年轻时的脸——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胸前别着枚铜纽扣，正冲他笑：“阿铭，你看，他们都在。”
广场外传来脚步声。
早起锻炼的老人拎着鸟笼路过，突然顿住；送早餐的外卖员推着电动车停下，手机“啪嗒”掉在地上；几个中学生背着书包跑过来，其中扎马尾的女孩指着碑喊：“看！有影子在动！”
人群越聚越多。
有人抹着眼泪打电话，有人举起手机录像，有位白发奶奶颤巍巍地挤到碑前，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摸向那个扎麻花辫的姑娘：“秀秀？是你吗？”姑娘转过脸，虽然轮廓模糊，可李铭看见她眼角的泪痣——和奶奶脸上的一模一样。
“爷爷，”李铭对着空气说，“你说的石头开口，就是现在这样吧？”
镜光突然大盛。
所有虚影都清晰了一瞬，他们举起手，有的敬礼，有的比心，有的只是安静地笑。
然后光流收进镜中，虚影渐渐淡去，只在碑面上留下淡淡的光痕，像被月光吻过的银霜。
小敏的平板“叮”地响了一声。
她盯着屏幕，眼睛亮得惊人：“数据全部保存！全息影像稳定度99.9%，声音采集覆盖87个频率——李老师，我们成功了！”
刘师傅用袖子擦了擦碑面，抬头望向天空。
晨雾散了，阳光正穿透云层，在碑顶的铜镜上折射出一道彩虹。
他突然笑了：“我雕了西十年石头，头回见石头发光。”
周慎言还跪在地上。
他望着碑座上自己刻的那行字，伸手轻轻摸了摸，掌心沾了些石粉。
他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的泥，对李铭说：“明天揭幕式，我想给每个名字描金。”
“好。”李铭说。
广场角落的广播突然响起：“请工作人员于上午十点到后台集合，进行揭幕仪式最后彩排。”
小敏看了眼手表，拽着李铭的袖子往后台跑：“走啊！得检查投影设备的备用电源——”她跑了两步又回头，冲周慎言和刘师傅喊，“两位爷爷也来！得确认你们的座位有没有遮阳棚！”
李铭被她拽着跑，回头看了眼那座碑。
阳光里，碑面上的光痕还没完全褪去，像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石头望着他。
他摸了摸胸口的铜镜，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和八十年前那个重庆的夜一样，和爷爷的心跳一样，和所有不曾被遗忘的生命一样。
明天。
明天会有鲜花，有掌声，有无数双眼睛。
但李铭知道，真正重要的不是那些。
是石头里的光，终于被看见。
是那些等了八十年的声音，终于能说出口。
后台方向传来小敏的催促声。
李铭加快脚步，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兜里的手机——屏幕亮着，是爷爷临终前发的最后一条消息：“阿铭，替我看看，他们的名字，有没有刻在太阳照得到的地方。”
此刻，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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