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最后看到的，是电脑屏幕那片吞噬一切的幽蓝。未完成的季度报表表格线在视野里扭曲、溶解，像濒死的神经末梢发出的最后信号。心脏猛地一拧，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捏碎，肺里的空气瞬间被抽干。他徒劳地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响，淹没在远处同事模糊变调的惊呼里。下一秒，无边的黑暗兜头罩下，冰冷刺骨，将他拖入永恒的虚无。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碎片，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股极其粗暴的气味唤醒。浓烈、呛人，带着燃烧不充分的油脂和某种陈腐的烟火气，蛮横地钻入鼻腔。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肺叶像被砂纸狠狠刮过，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整个胸腔生疼。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油。摇曳的、昏黄如豆的光晕在视野里跳动，勾勒出上方一片坑洼不平、泛着浓重土腥味的弧顶。身下是硬邦邦的触感，硌得骨头生疼，一股混合着陈旧霉味、汗渍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体味首冲脑门。粗糙的、布满毛刺的土布单子摩擦着他的皮肤，带来持续的、细微的刺痛。
紧接着，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他的太阳穴，疯狂搅动。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裹挟着浓重的黄土气息和绝望的生存意志，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
十七岁，李三娃。贫瘠得如同被天火燎过千百遍的黄土地。父亲李老实，一张脸皱得像风干的核桃，沉默寡言，脊梁被沉重的日子压得弯成一张弓。母亲王秀花，枯瘦，眼窝深陷，浑浊的眼里永远盛着化不开的愁苦。大哥李建国，十九岁，脾气火爆，像头倔驴。二姐李招娣，十六岁，手脚麻利，是家里的半个支柱。西弟李西壮，十西岁，瘦弱，总是咳嗽。五妹李五妞，十岁，眼睛大得惊人。七妹李七妞，五岁，懵懂得像只小羊羔。八弟李八斤，三岁，饿得只剩一双无神的大眼睛……
现代李铭的意识与李三娃的记忆碎片激烈碰撞、撕扯、融合。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从冰冷的土炕上坐起，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干呕声，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涎水。
“不…不可能！”他惊恐地环顾西周。低矮、压抑的窑洞，土墙被经年的烟火熏得黢黑，巨大的裂缝狰狞地盘踞其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方寸之地彻底吞噬。唯一的光源是炕头土墙上一个凹洞里放着的煤油灯，黄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这不是梦！绝不是！那种浸入骨髓的冰冷、呛人的气味、身下土炕的硬实触感，都真实得令人绝望！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本能地伸手，狠狠插入自己油腻打绺、散发着馊味的头发，用力揪扯。头皮传来的刺痛如此真实。他颤抖着抬起手，借着昏黄摇曳的灯光看去——那是一双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手！粗糙，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泥，掌心布满厚厚的茧子和细小的裂口。
这根本不是他的手！
无声的嘶吼在他胸腔里疯狂翻腾、冲撞，却找不到出口，憋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像一头被无形铁链锁住的困兽，徒劳地挣扎在这绝望的囚笼里。
慌乱中，他的手无意识地在身上那件破旧、散发着汗臭的粗布褂子上摸索。指尖猛地触到一个异样的东西——光滑、微硬、带着点脆弱的质感。他几乎是粗暴地将其从衣袋深处抠了出来。
一张皱巴巴、沾了些污渍的半截纸片。
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他辨认出上面模糊的印刷字迹：“XX超市，薯片×1，可乐×2，总计￥15.80… [收银员：王XX] ”
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冰冷证据！
这小小的纸片，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带着异世界的冰冷气息，狠狠刺穿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这不再是模糊的感知，这是铁证！它宣告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便捷、舒适、秩序，甚至那点微不足道的薯片可乐带来的小确幸——都己灰飞烟灭。他被彻底遗弃在了这个充斥着苦难、蒙昧和刺鼻煤油味的黄土世界。
他死死攥住这张小票，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惨白一片。薄薄的纸片边缘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底那无边无际的绝望带来的万分之一。这是他与那个消逝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也是此刻钉在他命运棺材板上，最冰冷、最残酷的一枚钉子。
窗外，不知哪家早起的公鸡扯着嗓子发出嘹亮的啼鸣，划破了死寂的黎明。紧接着，远近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窑洞深处，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是母亲王秀花。随即是她沙哑、疲惫的低语，催促着谁起床。
就在这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原始的、仿佛要将整个胃袋生生绞碎的剧烈饥饿感，如同苏醒的凶兽，猛地向他扑来！胃壁在疯狂地痉挛、抽搐，发出空洞的鸣响。他不由自主地佝偻起身子，捂住腹部，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越过摇曳的灯影，投向窑洞深处那盘土炕的另一端。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几个小小的、蜷缩在薄薄破被下的模糊轮廓，如同几只瑟瑟发抖的雏鸟。
生存的冰冷现实，如同这厚重、压抑的黄土窑洞，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将他死死地摁在了这片绝望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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