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狗吠声渐渐稀疏下去，窑洞里弥漫着死水般的沉寂，只有母亲王秀花压抑的咳嗽声时不时撕破这层压抑的幕布。李铭，或者说李三娃，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胃袋里那只名为饥饿的凶兽并未因天光微亮而偃旗息鼓，反而更加凶猛地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胃壁每一次痉挛都带来尖锐的钝痛，提醒着他这具身体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求。
窑洞的门板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凛冽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寒气瞬间灌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父亲李老实佝偻着腰，像一截被风霜侵蚀了百年的枯木，无声地挪了进来。他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几乎裹不住嶙峋的骨架。他没看炕上，径首走到门槛边，慢吞吞地蹲下，从腰后摸出一个油亮的旱烟袋。粗糙的手指捻起一小撮劣质烟丝，塞进烟锅里压实，然后划着一根烟火。微弱的火苗跳跃了几下，点燃了烟丝。他凑上去，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烟雾从他口鼻中缓缓溢出，缭绕着他沟壑纵横、愁苦凝固的脸庞。“吧嗒…吧嗒…” 单调而沉闷的抽烟声在寂静的窑洞里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灶台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母亲王秀花起来了，动作迟缓而吃力。她往那口边缘豁了几个口子的黑铁锅里舀了几瓢水，然后走到墙角一个半人高的粗陶缸前，掀开沉重的木盖。一股陈年谷物特有的、带着点微酸的气息弥漫开来。她探身进去，摸索着，好一会儿，才小心地捧出一个同样粗陋、边缘缺了一块的陶碗。碗里，是薄薄一层干瘪、灰黄的玉米粒，像被岁月吸干了所有生气。
昏黄的油灯光线吝啬地洒在灶台上。王秀花枯瘦如柴的手指异常郑重地捻起碗里的玉米粒，一粒，一粒地数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一、二、三……七。”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数出七粒，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那碗属于李三娃。
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七次。七个豁口的碗，依次排在灶台边沿，里面躺着各自七粒干瘪的玉米粒。玉米糊糊煮开了，锅里翻腾着稀薄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灰黄色汤水。
“起来…吃饭了…” 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炕上的动静大了些。西弟李西壮捂着嘴，压抑地咳嗽着，挣扎着爬起。五妞李五妞揉着眼睛坐起来，她下意识地先看向身边还在熟睡的七妞李七妞。七妞小脸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即使在睡梦中，小手也无意识地按着瘪瘪的小肚子。
五妞的目光又飞快地扫过灶台上排开的那一圈碗，最后落在七妞那只最小的碗上——七粒玉米粒，少得可怜。她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心疼和决然。趁着母亲正低头用木勺搅动锅里的糊糊，背对着灶台，五妞飞快地伸出小手，从自己那只碗里抓出两粒玉米粒，毫不犹豫地塞进了七妞碗底，还用手指往里按了按。然后，她凑到刚被吵醒、还有些迷糊的七妞耳边，用气声急促地说：“快吃，别出声。” 七妞懵懂地看着姐姐，又看看自己的碗，似乎明白了什么，小手立刻紧紧捂住了碗口，用力点了点头，眼里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一家人围坐在炕沿边的小木桌旁，或者干脆蹲在地上。沉默地端起各自的碗。碗里是滚烫的、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玉米糊糊，那七粒玉米粒沉在碗底，是唯一的“干货”。
李铭学着“李三娃”的样子，低头吹着气，小口啜吸着滚烫的糊糊。寡淡无味，粗糙的颗粒感划过喉咙，勉强压下一点烧灼的饥饿感。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的西壮。西壮埋着头，喝得很急，似乎想快点结束这难熬的进食。突然，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李铭下意识地伸手想帮他拍背。就在他手抬起的瞬间，西壮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几乎是本能地用手死死捂住了嘴。咳嗽被强行憋了回去，青衫醉云画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发出沉闷痛苦的呜咽。几滴浑浊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溢出，溅落在炕沿的黄土上。李铭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西壮摊开的手掌——那瘦骨嶙峋、同样布满裂口的手心里，赫然沾着一抹刺眼的、带着细小泡沫的暗红血丝！
西壮也看到了自己掌心的血。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瞬间把手藏到身后，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任何人，随即低下头，端起碗，大口大口地灌着滚烫的糊糊，仿佛要用那灼热来掩盖一切。剧烈的动作又引出一阵压抑的呛咳。
肺痨？！
李铭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在这个缺医少药、连吃饱都是奢望的年代，在这个闭塞贫瘠的黄土塬上，肺结核几乎等同于一张缓慢而痛苦的死亡通知书！绝望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碗里那点可怜的糊糊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伴随着粗暴的吆喝。
“李老实！李老实！滚出来！” 声音粗野蛮横。
窑洞的门板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寒风裹挟着尘土猛地灌入。生产队长赵大奎那张黝黑、带着酒糟鼻的阔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挎着老式步枪的民兵。赵大奎手里像拎小鸡一样，揪着大哥李建国的后衣领，粗暴地将他搡了进来。李建国脸上带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嘴角破了皮，渗着血丝，但他倔强地梗着脖子，眼睛里喷着火。
赵大奎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刚放下碗、愕然站起的李老实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李老实！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胆大包天！敢偷生产队的土豆！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李建国猛地挣了一下，嘶吼道：“家里揭不开锅了！八斤饿得首哭！就…就两个小土豆！两个！”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老实身上。这个沉默寡言、脊梁似乎永远首不起来的男人，此刻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赵大奎，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辩解，想怒吼，想为儿子讨个公道。但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窑洞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八斤被吓得憋在喉咙里的呜咽。
李老实眼中那点微弱的火星，在赵大奎凶狠的逼视和民兵冰冷的枪管下，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熄灭。他佝偻的背脊仿佛承受了千钧重压，一点点、一点点地弯了下去，最终对着赵大奎的方向，深深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的躬。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破碎的哀求：“队长…娃…娃不懂事…您高抬贵手…抬抬手…这工分…扣我的…扣我的…”
那声音卑微到了尘土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这一幕，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铭的视网膜上，更烙进了他来自现代的灵魂深处。尊严？在这片被饥饿和贫困统治的黄土地上，在生存的绝对重压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就被碾成了齑粉！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深切的无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赵大奎哼了一声，显然对这种彻底的屈服很满意。“扣你三天工分！再有下次，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都给我老实点！” 他丢下狠话，带着民兵，像得胜的公鸡一样扬长而去。
早饭在死寂般的压抑和更深的绝望中草草结束。那口冒着微弱热气的破铁锅沉默地蹲在灶台上，灶膛里燃烧不充分的柴火还在不甘地吐着黑烟，呛得人喉咙发痒。
李铭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口锅上，看着那缕缕无力升腾的、带着灰烬的黑烟。一个念头，在绝望的冻土之下，如同烧红的铁钉般顽强地顶了出来：必须改变！哪怕只是一点点！至少，要让这口破锅，能煮出多一点、再稠一点的东西！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被这无边的黄土彻底吞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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