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布口袋沉甸甸地压在李铭的肩头，里面柴胡根茎特有的微苦药香丝丝缕缕地透出来，混合着新鲜泥土的气息。这味道，此刻在李铭闻来，就是生存的希望，但也如同滚烫的山芋，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西壮紧紧跟在他身侧，像只受惊的兔子，脑袋不停地左右转动，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田野和通往邻村的小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得浑身一哆嗦。
“三哥…没人吧？” 西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别自己吓自己，走快点！” 李铭沉声回应，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显得稳健，但手心早己被冷汗浸透。上次在老鳏夫那里交易的不甘和价值的巨大落差感再次浮现，但此刻，安全地把东西换成粮食或盐巴，比什么都重要。
再次站在邻村那户老鳏夫低矮、墙皮剥落的院门前时，李铭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谁啊？” 里面传来老鳏夫那特有的、带着痰音的沙哑嗓音。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露出那张沟壑纵横、眼神浑浊的脸。他叼着没了釉的烟袋锅子，浑浊的老眼先是扫过李铭和西壮，随即精准地落在了李铭肩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破布口袋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在眼底一闪而逝。
“老叔，”李铭努力挤出一个憨厚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解开口袋，露出里面沾着湿泥、根须完整的柴胡根，“您老再给掌掌眼，刚挖的，新鲜，根也壮实。”
老鳏夫慢悠悠地踱出来，枯瘦如鸡爪的手指伸进口袋，熟练地扒拉了几下，捻起一根最粗壮的根茎，凑到眼前，对着昏暗的天光仔细端详着根须的完整度和色泽，又放到鼻子底下，用力地嗅了嗅那股微苦的药香。他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喷在李铭脸上，慢条斯理地开口，依旧是那副挑剔压价的老套路：
“嗯，柴胡是柴胡，”他拖长了调子，用指甲掐了掐根茎，“根看着是比上次粗点，可这成色…还是不够老道啊…今年开春晚，寒气重，这药性嘛…”他摇着头，一脸“你们这货还是差点意思”的表情，“怕是欠点火候咯…”
李铭心头一紧，知道真正的较量开始了。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多了几分据理力争的韧劲：“老叔，您老可是行家！您再仔细瞅瞅，这须根多密实，一点没伤着！我们兄弟俩可是翻了好几座梁子，费了老鼻子劲才寻到这点好货！您看这土，还湿着呢！刚离土，药劲正足！”他顿了顿，再次小心翼翼地搬出那点模糊的知识增加砝码，“书上都说，柴胡就得开春挖，根茎，退热解郁的效力最强！我们这可是照着书上说的，专挑这时候挖的！” 他特意强调了“书上”。
老鳏夫浑浊的眼睛在李铭脸上停留了片刻，吧嗒着烟袋锅，沉默了。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口袋里的柴胡和李铭脸上来回逡巡，像是在心里反复掂量着分量和风险。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烟袋锅里烟丝燃烧的细微声响和西壮紧张得几乎要蹦出来的心跳声。
终于，老鳏夫像是下定了决心，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吃了天大的亏：“唉，看你们娃儿家跑这么远，也实在不容易…这样吧，”他伸出三根干枯、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头，“三颗鸡蛋，再加…一小块盐巴！顶天了！再多，我老头子就得喝西北风了！”
三颗鸡蛋加一小块盐巴！比上次多了一块盐！但离李铭心里期望的（换点粗粮）还是有差距。他脸上露出极其为难的神色，眉头紧锁，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艰难地权衡。他眼角余光瞥见西壮眼中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渴望（鸡蛋！盐巴！），又想到家里那清汤寡水的糊糊和母亲藏起的银簪…
“…行吧，老叔，您…您心善。”李铭最终像是认命般，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无奈和不甘，“就…就按您说的。”
老鳏夫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不耐烦地挥挥手：“等着！”转身钻进了黑洞洞的屋子。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西壮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破门。
终于，老鳏夫出来了。一手攥着三颗还带着母鸡体温、沾着些许草屑和污迹的鸡蛋，另一只手捏着一块比上次略大、但依旧灰扑扑、坑洼不平的土盐块。他像打发乞丐一样把东西塞给李铭：“拿着拿着！快走！别杵这儿了！” 然后“砰”地一声，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院门。
握着那三颗温热圆润的鸡蛋和那块粗糙硌手的盐块，李铭的心情比手中的物品更加沉重复杂。有收获的微喜（毕竟多了一块盐），但更多的是价值被严重低估的憋屈和一种近乎屈辱的交换感。这一口袋在后世价值不菲的上等柴胡，在这里，依旧只等同于三颗鸡蛋和一块劣质盐。现实的冰冷再次给了他狠狠一击。
“三哥！鸡蛋！盐巴！比上次多！”西壮却单纯地狂喜起来，眼睛放光地盯着李铭手里的东西，声音雀跃，“娘煮糊糊能放盐了！有盐了！还有鸡蛋！”在他简单的认知里，这己经是巨大的胜利。
推开自家窑洞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母亲王秀花正在灶台边，费力地用一把破炊帚刷着那口豁了边的黑铁锅。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当她的目光再次触及李铭手中那三颗圆润的鸡蛋，尤其是那块明显比上次大了一圈的灰扑扑的盐块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枯瘦的手猛地一抖，破炊帚“哐当”一声掉进了锅里。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巨大的惊喜！她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伸出的手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娘，给。”李铭将东西递过去，声音也有些发涩。
王秀花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鸡蛋和盐块，像捧着稀世珍宝，抱在怀里。她先将三颗鸡蛋，像上次一样，小心翼翼地放进墙角铺着干草的破篮子里，用最干净的一块破布仔细盖好。然后，她双手捧着那块珍贵的盐块，走到昏黄的油灯下，用指甲盖，比上次更加小心、更加缓慢地，一点点刮下灰白色的盐末，捻进锅里翻滚的玉米糊糊里。剩下的盐块，她找出另一块更干净些的破布，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严实，再次塞进灶台后那个积满灰尘的瓦罐深处，用石头压好。整个过程，她的手依旧在剧烈颤抖，但眼眶只是通红，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惊喜似乎暂时压过了悲苦。
接着是重头戏。王秀花将三枚鸡蛋在碗边轻轻磕开。金黄色的蛋液裹着圆润的橘红蛋黄，滑入滚沸的开水中。瞬间，那金黄如同最绚丽的朝霞在锅中翻滚、舒展！一股浓郁、纯粹、带着生命力的蛋香，再次霸道地冲散了窑洞里所有沉闷的气息，狠狠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依旧是昏暗的油灯，依旧是那口豁了边的黑铁锅。金黄色的蛋花在滚水中沉浮，热气带着蛋香和一丝新添的咸味，袅袅升腾。全家人的目光再次被牢牢吸住，贪婪地吸着这久违的荤腥气。八斤甚至忍不住踮起了脚尖，小嘴微张。
蛋花汤分到了每个人的碗里。依旧是清汤寡水，零星的金黄蛋丝点缀其中。那个豁了口的粗陶小碟里，是王秀花刮下的、薄薄一层灰白色的盐末。
沉默的仪式再次开始。筷子尖蘸盐，贪婪地吮吸，然后大口喝汤。窑洞里只剩下吸溜声和筷子刮擦碟底的轻响。
李铭也端起碗。他注意到，母亲王秀花在给他盛汤时，那只握着破木勺的手，看似随意地在锅底搅动了几下。当那勺汤倒进他碗里时，碗底沉淀的糊糊渣滓明显多了一些，沉浮的金黄蛋丝似乎也比其他人碗里的多那么几缕。这个细微的动作，快得几乎难以察觉，但李铭捕捉到了。母亲没有看他，只是把碗递过来时，那双深陷、浑浊的眼睛，极其短暂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包含了浓得化不开的慈爱、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切愧疚（仿佛在无声地说：娘只能偷偷给你这点好的了），以及一丝因为儿子能带回东西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属于母亲的骄傲光亮。她迅速低下头，用围裙角飞快地蹭了一下眼角。
灶膛里，新改造的节能灶火苗稳定地跳跃着，发出轻微的呼呼声。金黄色的火焰映照着碗口袅袅升起的、带着蛋香和咸味的热气。这热气在冰冷、压抑的窑洞里氤氲、盘旋、上升，模糊了家人蜡黄憔悴的脸庞，模糊了土墙上狰狞的裂缝。热气升腾中，是沉默而珍惜的咀嚼，是八斤满足地舔着碗边残留的糊糊，是西壮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生怕引发咳嗽惊扰了这短暂的“盛宴”。这热气，是生存挣扎中片刻的喘息，是苦难深重的黄土地上，此刻微小却无比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慰藉，是支撑着这个破碎家庭继续前行的、一丝微弱却倔强的暖意。
这顿难得的、带着蛋香和咸味的“饱餐”带来的短暂暖意，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还未完全消散，第二天清晨，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和锣鼓声，便打破了李家洼长久以来的沉闷死寂。
村口那条唯一的土路上，尘土飞扬。一面褪色的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一群穿着与黄土高原格格不入的蓝色或绿色制服、背着打成标准方块的背包、脸上带着新奇、兴奋或茫然神情的年轻男女，在几个公社干部和生产队干部的带领下，走进了这个被遗忘在黄土褶皱里的小山村。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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