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在李家坳的沟壑间打着旋儿，卷起干燥的黄土，像一层灰黄色的纱幕，笼罩着这个沉寂的村庄。突然，一阵沉闷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水般的宁静。一辆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解放牌卡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驶进了村口，车屁股后面拖出一条长长的、遮天蔽日的黄土烟龙。
整个李家坳瞬间“活”了过来，像一瓢冷水泼进了滚油锅！男女老少，无论正在做什么，都扔下手里的活计，呼啦啦地涌向村口。土墙上、草垛旁、窑洞顶，瞬间爬满了人。孩子们在人群中泥鳅般钻来钻去，兴奋地尖叫着。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好奇的询问声嗡嗡作响，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那卡车引擎声淹没。
“来了！真来了！”
“乖乖，这么多城里娃！”
“瞧那身板儿，细皮嫩肉的，能扛得动锄头？”
“穿得真光鲜，那蓝褂子，啧啧…”
卡车在打谷场中央艰难地停下，后车厢挡板“哐当”一声放下。一群穿着统一的、略显肥大的蓝灰色制服，戴着红袖章，背着打成方方正正背包的年轻人，在公社干部和生产队干部粗声大气的指挥下，笨拙地跳下车厢。他们脚上大多穿着解放鞋或胶底布鞋，踩在松软、布满牲口粪便痕迹的黄土地上，不少人趔趄了一下，发出低低的惊呼。
李远站在人群外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些带着城市印记的陌生面孔。他的视线猛地被一个身影攫住了。
那是个女知青。她剪着清爽利落的齐耳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面容清秀，皮肤是城里人特有的白皙，在一众灰头土脸的村民和风尘仆仆的知青中也显得格外醒目。她穿着一件洗得发旧、领口和袖口己有些发黄的白衬衫，外面套着统一的蓝灰制服外套，下身是同样洗得发白的蓝布裤。这身打扮在这个灰扑扑的环境里，竟有种刺眼的格格不入。她努力挺首着背脊，试图维持镇定，但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蹙起的秀眉，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和对这陌生、粗粝环境的本能不适。
她试图避开地上的泥泞和水洼，小心翼翼地落脚，但那双白色的、刷得干干净净的球鞋还是立刻沾上了星星点点的黄泥。她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轻轻跺了跺脚，试图甩掉鞋帮上的泥点。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立刻在围观的村民中激起了涟漪。
蹲在石碾子上吧嗒旱烟的老农张老汉，浑浊的眼睛瞥见了这一幕，嘴角扯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嗤笑，烟袋锅子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啧，瞧瞧，城里来的娇小姐！泥巴点子沾鞋上都受不了，还咋下地干活？喝露水长大的吧？” 他旁边几个裹着头巾、抄着手看热闹的婆娘立刻跟着附和，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知青们的耳朵：
“就是，细皮嫩肉的，怕是连锄头都拎不动！”
“那白球鞋，啧啧，踩牛粪上不得哭鼻子？”
“穿白衣服下地？等着变泥猴吧！”
鄙夷、好奇、看热闹的目光交织成网，笼罩在那个名叫林晓梅的女知青身上。她显然听到了这些议论，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晕，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背包带子。
队长赵大奎正腆着肚子，叉着腰，粗声大气地指挥着几个社员帮知青卸行李：“麻溜点！那个箱子，对，搬那边去！小心点，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从黄土地到商业帝国 别磕了碰了！”
林晓梅的行李是一个深绿色、印着模糊“上海”字样的帆布箱，看起来很沉。她吃力地弯下腰，双手抓住提手，试图把它从地上提起来。箱子纹丝不动，反而因为用力，她脚下一滑，差点再次摔倒，脸上露出窘迫和焦急。
李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现代灵魂深处根植的“女士优先”和乐于助人的本能，与眼前这个封闭乡村潜在的“男女授受不亲”的潜规则以及村民审视的目光激烈交战。看着林晓梅那吃力的样子和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助，李远几乎没怎么犹豫，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拨开前面两个探头探脑的半大小子，闷着头，几步走到林晓梅面前。没说话，首接弯下腰，双手抓住那个沉重的帆布箱提手，一用力，将它稳稳地提了起来，扛在了自己同样单薄却更有力的肩膀上。
“哎？”林晓梅被这突如其来的帮助惊得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这个举动，瞬间吸引了无数道目光！有知青同伴的惊讶和好奇，有村民的诧异和不解（“李三娃这小子想干啥？献殷勤？”），更有赵大奎那双小眼睛里射来的、带着审视和一丝玩味的锐利目光。
李远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些目光的灼热。扛着箱子，他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脚步也有些僵硬。林晓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小跑两步跟在他侧后方，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低声道：“谢谢…同志。”
“同志”这个在当下无比寻常的称呼，从她口中吐出，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和属于城市文明的规整感。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肥皂香气，随着她的靠近，若有若无地飘进李远的鼻腔。这味道，与窑洞里终年不散的柴烟味、土腥味、汗渍味，与村民们身上混合着泥土和旱烟的气息，形成了极其鲜明、甚至令人有些眩晕的对比。李远的心跳漏了一拍，扛着箱子的手臂肌肉似乎也绷紧了些，一种混合着不自在和奇异感觉的涟漪在心底悄然荡开。
他闷声应了句：“嗯。”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摆脱这令人尴尬的注目。林晓梅默默跟着，目光落在前方青年那沾满黄土、洗得发白的破旧棉袄后背上。
知青们被临时分配到各家各户暂住。林晓梅恰好被分到离李家窑洞不远、只有一墙之隔的张老汉家的空窑里（张老汉的老伴前年去世了）。安顿好行李，李远放下箱子就匆匆离开，仿佛那箱子烫手。
傍晚时分，李远挑水回来，路过张老汉家的院门口。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只见林晓梅正蹲在院子里，面前放着一盆清水。她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白手帕，正极其认真、仔细地擦拭着那双沾满泥点的白球鞋。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仿佛在努力擦拭掉这个陌生环境带给她的第一道印记，又像是在固执地守护着属于自己世界的一点微光。
昏黄的暮色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李远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看着这一幕，心头那点莫名的涟漪似乎又扩大了一些。他默默收回目光，挑着水桶走向自家窑洞。昏暗的油灯下，他坐在炕沿，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藏在贴身口袋里的超市小票，脑海中却反复闪过白天写在泥地上的那个词——“平等”。在这个等级分明、充满偏见的世界里，这两个字，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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