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傍晚，收工的锣声敲散了田野的喧嚣。李远拖着疲惫的身体，扛着锄头往家走。夕阳的余晖将打谷场上的石碾、草垛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就在这片暖色调里，一个清冷而专注的侧影攫住了他的目光。
林晓梅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石碾边缘。她微微低着头，膝上摊开着一本书，借着天边最后的光亮，专注地阅读着。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短发，暮色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将她与周围扛着农具、大声说笑着走过的社员隔绝开来，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
李远的脚步顿住了。他犹豫了几秒钟，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林…同志，看书呢？”
林晓梅闻声抬起头，看清是李远，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礼貌的笑容，合上了手中的书（李远瞥见封面是《毛泽东选集》，但书页间似乎还夹着什么）：“嗯，随便看看。收工了？”她认出了这个帮她扛过箱子的青年，“你是…李三娃同志？”
“嗯。”李远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膝上的书本上，心头微微一动。一个念头如同火星般迸发出来。他指了指打谷场另一头几个探头探脑、正好奇张望的半大孩子，其中就有五妞和七妞亮晶晶的眼睛。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村里识字的人少。晚上…你要是没啥事，又愿意的话…能不能教教我们队上的年轻人认认字？”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几个半大孩子，还有我弟妹。”
这提议既是为接触知识找个由头，也是真心想给五妞、七妞这些被黄土几乎埋没了求知欲的孩子，撬开一扇能看到外面世界的窗缝。
林晓梅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两颗沉寂的星辰骤然被点亮。她几乎没有犹豫，脸上露出真诚的、带着点兴奋的笑容：“好啊！当然愿意！教孩子们认字是好事！”她显然也很渴望能做些有意义的事，摆脱无所事事的疏离感。
当晚，李家窑洞前那块不大的空地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被点燃了。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围坐成一圈的几张面孔：五妞、七妞，还有两个闻讯赶来的邻家半大小子，脸上带着好奇和紧张。李远坐在稍远一点的石墩上，父母和大哥则站在窑洞门口，沉默地看着。
林晓梅拿出一个半旧的笔记本和一截短短的铅笔。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悦耳：“来，我们先从最简单的开始。看我的手——”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松软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人”。
“人！” 五妞跟着念，眼睛亮亮的，学着她的样子，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指，在泥地上认真地描画起来。七妞也奶声奶气地跟着念。林晓耐心地纠正着他们的笔划，鼓励着每一个微小的进步。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孩子们学得很认真。
轮到李远了。林晓梅笑着招呼：“李三娃同志，你也来写写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李远站起身，走到那圈昏黄的光晕里。他没有去看林晓梅写在泥地上的“人”、“口”、“手”、“田”。他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稍粗的树枝，抹平面前一小块泥土。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握着树枝，如同握着一杆沉重的笔，在冰冷的泥地上，用力地、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平等！
树枝划过泥土，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个刚劲有力、棱角分明的字，清晰地烙印在昏黄的灯光下。
他写完了，抬起头。目光没有回避，首首地看向林晓梅，然后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窑洞门口沉默的父母和皱眉的大哥，最后又落回林晓梅惊愕的脸上。
林晓梅看到地上那两个字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浑身猛地一颤！在这个年代，在这个闭塞的山村，这两个字本身所蕴含的力量和冲击力，不亚于一声惊雷！她震惊地看着地上那力透“泥”背的“平等”，又猛地抬头看向李远。昏黄的油灯光跳跃着，映照在这个皮肤黝黑、穿着破旧、眉宇间还带着劳作疲惫的农村青年脸上。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芒！
这眼神里没有愚昧，没有麻木，只有一种她从未在这个环境里见过的、属于思想的光芒！这个看似普通的、甚至有些土气的农村青年，他的内心世界竟如此…不同寻常？林晓梅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惊异、探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这大胆思想所触动的、微弱的共鸣和难以抑制的亮光，在她眼底深处激烈地翻涌着。她看向李远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之前的礼貌性疏离，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种想要深入了解的迫切好奇。她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烁着智慧的光和对未知的渴望，这光芒，与村里姑娘们或麻木或羞涩的眼神，截然不同！
窑洞门口，李老实和王秀花看着地上那两个字，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复杂地沉默着，带着一种本能的畏惧和深深的茫然。大哥李建国撇了撇嘴，低声咕哝了一句“又犯傻了”，转身钻回了窑洞。孩子们则懵懂地看着地上那两个复杂的字，不明白它们的分量。
读书会在这无声的震撼中结束了。孩子们意犹未尽地散去。林晓梅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一阵夜风吹来，油灯的火苗猛地晃动起来，眼看就要熄灭。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护那脆弱的玻璃灯罩。
“嘶——” 一声压抑的痛呼。她的手背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灯罩边缘，瞬间烫红了一片。
李远心头一紧，刚想上前。却见林晓梅眉头都没皱一下，动作极其麻利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里，迅速掏出一个小纸包和一小卷干净的白布条（显然是精心准备的）。她打开纸包，倒出一点灰白色的粉末（像是土制的消炎粉），均匀地撒在烫红的手背上，然后撕下一条白布条，动作熟练、轻柔而利落地将手背包扎好。那包扎的手法，干净、平整、专业，透着一股绝非普通学生所能拥有的干练气息。
李远的目光在她包扎好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心中疑窦丛生。他不动声色地帮她提起了装着书本的小布袋：“我送你到门口。”
林晓梅低声道谢，匆匆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隔壁院门的黑暗中。
李远站在自家窑洞前，看着地上那尚未被踩平的“平等”二字，又看看林晓梅消失的方向，再回想她包扎时那异常熟练的动作，只觉得今晚的油灯光，似乎照见了许多不同寻常的东西。读书会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泛起的涟漪，远比预想的要深得多。然而，这丝思想的微澜，很快就被一股更强大的、来自自然的力量粗暴地打断——凛冽的西北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正式宣告了黄土高原严酷冬季的降临。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从黄土地到商业帝国(http://www.220book.com/book/RW8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