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收后的第三天，雨过天晴。
被暴雨洗礼过的李家坳，空气清冽得像滤过一样。
队部仓库临时改成的“分红点”里，挤满了人。混杂着汗味、泥土味和潮湿麻袋气息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圣的紧张和期待。
桌子上，堆着几沓用麻绳捆扎好的崭新人民币——绿色的贰元券，棕色的壹元券，还有不少印着拖拉机图案的伍角、印着纺织女工的贰角、印着长江大桥的壹角，甚至还有成摞的钢镚儿。
最醒目的，是十几张印着女拖拉机手图案的深红色拾元“大团结”，它们被单独放在桌子中央，像几面胜利的旗帜。
油灯的光晕有些跳跃，将人们脸上那些沟壑纵横的皱纹和紧张期盼的眼神映照得忽明忽暗。
大队会计老陈戴着老花镜，鼻尖几乎要碰到账本，手指颤抖着，在一个个名字后面写下工分折算成的钱数。
“李老根家！”老陈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激动。
父亲李老根佝偻着背，从人群里挤到桌前。他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在粗糙的裤缝上用力蹭了又蹭，才迟疑地伸向桌面。
老陈数出一小叠钞票，又点出一些零散的角票和硬币。
“李老根，全家工分合计，扣除口粮款，应得…六十八块七毛三分！”
“哗——”人群一阵低低的骚动和惊叹。六十八块！这在往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父亲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秋风中的枯叶。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叠钱，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昏黄的灯光下，他低着头，用那双被泥土磨砺得粗糙不堪的手，极其缓慢、极其笨拙地将那些纸币，一张一张，展平，对齐边角。
然后，他开始将那一元面额的绿色纸币，一张一张，对折，再对折，最后折成一个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绿色方块。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油灯的火苗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亮了他微微的眼角。
折好一张，就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内袋里。再拿起下一张，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每一张小小的绿色方块被放进内袋，都让他佝偻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挺首一分。
“李远！”老陈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走上前。作为示范户和加工厂发起人，除了工分，还有额外的奖励。
老陈特意拿起那十几张深红色的“大团结”，又数了一些零钱：“李远，工分加示范户奖励，加加工厂筹备补贴…合计，一百零三块整！”
“嚯！”这次人群的惊叹声更大。百元户！村里头一个！
我接过那厚厚一沓钱，其中那十几张“大团结”沉甸甸的，带着新钞特有的油墨气息。
“大家静一静！”我举起手，压下喧哗，“这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咱汗珠子摔八瓣，用政策、用科学、用大伙儿的心血换来的！咱得细水长流！”
我走到土墙边，那里贴着一张红纸写的分配方案：
“首次分红分配原则：
一、总收益30%，留作集体再生产资金（购买良种、化肥、加工厂设备）。
二、总收益70%，按劳分配，凭工分折现到户！”
“这留下的三成，”我指着红纸，声音洪亮，“是咱的根！是明年的种子钱，是加工厂的骨头！有了它，咱才能年年有鱼，顿顿有肉！大家说，该不该留？”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回应：
“该！”
“留得好！”
“远娃想得长远！”
角落里，王铁山抱着胳膊，哼了一声，但没再说什么。
分红的喜悦在空气中流淌。五妞拿着分到的属于她和七妞的几块钱——崭新的几张一元纸币和几个锃亮的硬币，小脸红扑扑的。
她小心地把钱揣进兜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旁边。
七妞倚着墙根坐着，脸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不时低低地咳嗽几声。分到的钱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五妞咬了咬嘴唇，悄悄地挪到七妞身边。
她飞快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那几张还带着体温的崭新一元纸币，不由分说地、一股脑儿塞进七妞紧紧攥着钱的手里！
“姐…”七妞愣住了，抬起头，虚弱地看着五妞。
“拿着！”五妞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进了星星，“抓药！买点红糖鸡蛋！好好补补！我…我那份，够用！”
她说完，不等七妞反应，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转身钻进了喧闹的人群，只留下一个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七妞低头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钱，又看看五妞消失的方向，苍白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紧握的纸币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油灯的光芒温暖地笼罩着仓库里每一张或喜悦、或激动、或含着泪的笑脸。那些折叠整齐的绿色方块，那些崭新的“大团结”，还有那紧紧相握、传递着温度的手，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词——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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