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慷慨而醇厚，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李家坳最大的晒谷场上。整个晒谷场，此刻被一片浩瀚的金色海洋彻底覆盖。刚脱粒下来的稻谷，铺满了每一寸夯实的泥地，厚厚实实，在阳光下蒸腾着新谷特有的、浓郁醉人的甜香。那金黄的谷粒，密密匝匝，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如同凝固的、汹涌澎湃的金色海浪。
微风拂过，谷浪轻涌，沙沙作响，是大地最丰饶的乐章。全村老少几乎都聚集在这里。女人们头上包着各色头巾，拿着木耙，仔细地将谷子一遍遍摊开、翻晒，说说笑笑，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红润光彩。孩子们在谷堆边缘追逐嬉闹，抓起一把把谷粒互相抛洒，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金黄的谷粒雨点般落下。男人们则聚在晒场边的大槐树下，抽着旱烟，看着这片金色的海洋，眼神满足而踏实，谈论着今年的好收成，盘算着能分到多少口粮，多少余钱。
“远娃，了不得啊！这谷子，粒粒都跟金豆子似的！”老木匠张叔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父亲李老根蹲在晒场边缘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手里捧着一把谷子，凑到眼前细细地看，又放到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那醉人的谷香。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夸张的表情，但那微微眯起的眼角，和嘴角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弛的弧度，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激荡。
夕阳西下，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壮丽的橘红。晒谷场上，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负责夜间看守的后生。谷子需要再晒一天才能彻底干透入仓。空气中残留着阳光的暖意和稻谷的甜香。我躺在晒场边临时搭起的草棚里，身下铺着厚厚的稻草，仰望着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天幕上，渐渐亮起的稀疏星辰。连日来的疲惫和丰收的喜悦交织，眼皮渐渐沉重。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梦乡的刹那——
“哐！哐！哐——！”一阵急促、尖锐、如同裂帛般撕破夜空的铜锣声，猛地炸响！紧接着是守夜后生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嘶吼：
“雨！要下大雨了！快来人啊——！”我像被针扎了一样从草铺上弹起来！
冲出草棚，一股带着强烈土腥味的、冰冷潮湿的狂风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抬头望去，刚才还星河璀璨的夜空，此刻己被翻涌奔腾的、浓墨般的乌云彻底吞噬！
惨白的闪电如同巨蟒，在厚重的云层间疯狂扭动、炸裂，瞬间将大地映照得一片惨白！
“轰隆隆——！”
沉闷压抑的雷声，如同无数巨大的石碾在头顶的天空中滚动，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要命的秋雨！而且是暴雨！就在眼前！
“抢收啊！！”
我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声音在狂风中显得如此微弱。
整个李家坳瞬间炸开了锅！
家家户户的灯火在狂风中次第亮起，如同被惊扰的蜂巢。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喊声、孩子的哭叫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汇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疯狂地涌向晒谷场！
“快！麻袋！扫帚！簸箕！有啥拿啥！”我冲进晒场，抄起一把大竹扫帚，拼命将摊开的谷子往中间扫拢。
父亲、母亲、六弟、七妞、八弟…全家人都冲了出来！
“远娃！这边！”父亲的声音在风雷中异常嘶哑，他佝偻着腰，奋力挥舞着一把木锨，将谷子铲向堆起的谷堆。
母亲和几个婶子跪在谷堆旁，手忙脚乱地将谷子往麻袋里灌。
更多的人加入了战斗！王铁山也带着人来了，闷头就干！
狂风卷着沙尘和零星的、冰冷的雨点，抽打在脸上、身上，生疼！
闪电撕裂苍穹，雷声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砸在金色的谷浪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
“快！再快！”我吼得嗓子冒烟。八弟，才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瘦得像根豆芽菜。他抱着一个刚装了半袋谷子的沉重麻袋，咬着牙，踉踉跄跄地往临时堆谷的草棚方向拖。草棚在晒场边缘，要经过一段泥泞的斜坡。雨更大了，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幕！斜坡变得湿滑无比。
八弟脚下一个趔趄，“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沉重的麻袋压在他瘦小的身上！
“八弟！”我目眦欲裂，扔下扫帚就要冲过去。只见泥水里的八弟，脸上糊满了泥浆，额角似乎磕破了，渗出血丝混在泥水里。他小小的身体在麻袋下挣扎着，却死死抱着那袋谷子不松手！
他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竟然在泥水中拖着那沉重的麻袋，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泥浆糊满了他单薄的衣衫，雨水冲刷着他稚嫩的脸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他死死抱着那袋谷子，像抱着比生命更重要的珍宝，在倾盆暴雨和电闪雷鸣中，一寸一寸地挪向草棚！
那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我的眼底。风雨如晦，人心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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