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社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劣质烟草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霉味。
墙壁上刷的绿漆早己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黄的底子。一张掉了漆的木头办公桌后面，坐着信用社主任孙有财。
他约莫五十岁，头发稀疏地梳向一边，试图盖住光亮的脑门，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掉了瓷的搪瓷缸，吹开浮沫，滋溜喝了一口浓茶，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远同志，”他放下茶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你的想法是好的，办粮食加工厂，带领乡亲致富嘛！精神可嘉！但是——”
他拉长了调子，抬起眼皮，那眼神像两把小刷子，在我身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上扫了一遍，又瞥了一眼桌上我那份写得密密麻麻、盖着大队和生产队鲜红印章的贷款申请书。
“政策有规定啊！”他摊开手，一脸爱莫能助，“贷款，需要抵押！你看看你，”他指了指申请书，“个人名义贷这么大一笔款子，两百块！你拿什么抵押？房子？你们家那几间土坯房？牲口？就那头老黄牛？”
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这些东西，拿到我这里，连个零头都抵不上！没有抵押物，这贷款，我批不了！风险太大，出了岔子，我这饭碗还要不要了？”
他的话像冰水，浇灭了我心头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办公室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似乎也变得更加黯淡。
“孙主任，”我喉咙发干，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规矩。可这加工厂，不是为我一个人！村里多少户，就指着收了粮食能多换几个活钱！有了加工厂，麦子能磨面，稻谷能碾米，价钱就能上去一大截！您看看我们的计划书，销路都联系好了…”
“计划书？”孙有财嗤笑一声，拿起那份我熬了几个通宵写就、字字浸透心血的计划书，随意地翻了翻，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纸上谈兵谁不会？计划赶不上变化！再说了，你们那点粮食，够机器转几天？没抵押，一切免谈！”
他把计划书像丢废纸一样扔回桌上，端起茶缸，又滋溜喝了一口，下了逐客令：“回去吧，等以后有抵押物了再说。”
办公室的空气凝固了。窗外传来几声单调的蝉鸣。
我看着桌上那份被轻慢对待的计划书，又看看孙有财那张油滑冷漠的脸。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抵押物…”我低声重复着，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住他，“我有！”
孙有财喝茶的动作顿住了，狐疑地看着我：“你有？啥？”
“我的地！还有——未来三年的收成！”我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
“啥？”孙有财差点被茶水呛到，放下茶缸，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地？收成？那都是集体的！你个人凭什么抵押？笑话！”
“就凭我是‘科学种田示范户’！就凭我家南坡顶那块试验田，今年杂交稻的收成您也听说了！就凭我李远，敢立这个军令状！”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您给我纸笔！”
孙有财被我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了一下，下意识地从抽屉里摸出一张信纸和一支秃头的钢笔。
我一把抓过信纸，铺在桌上。
拔开笔帽，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没有犹豫，我重重写下：
“抵押书”
“兹有李家坳村民李远，为筹办集体粮食加工厂，自愿以个人名下南坡顶承包地西亩，及该地块未来三年全部粮食收成作为抵押，向公社信用社贷款人民币贰佰元整（￥200.00）。若到期未能偿还本息，自愿放弃抵押土地及收成，由信用社全权处置。立据为证！”
写到最后几个字，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写罢，我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自己的右手食指指腹！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殷红的血珠迅速涌出，在指尖凝成一粒的红豆。
在孙有财和闻声探头进来的工作人员惊愕的目光中，我将那根滴血的手指，重重地按在“李远”两个字的落款处！
一个鲜红、刺目、带着体温和铁锈腥气的指印，清晰地烙印在粗糙的信纸上，如同一个用生命签下的战书。
“孙主任，”我抬起手，指尖还在渗血，声音却异常平静，“这个抵押，够不够分量？”
孙有财张大了嘴，看着那份带着新鲜血腥气的抵押书，又看看我流血的手指，脸上的油滑和冷漠第一次被一种混杂着震惊、不解甚至隐隐恐惧的神情取代。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指尖那滴血，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轻轻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办公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林晓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凝固的场景，落在我流血的手指和桌上那份刺目的抵押书上。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白，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剧烈的心疼和焦急。她紧抿着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然后飞快地退了出去。
孙有财盯着那个血指印，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最终，他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瘫坐回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
“疯子…你们李家坳…尽出疯子…”他喃喃自语，烦躁地挥挥手，“拿走拿走！这字据…我收了！钱…明天来办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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