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不安地摇曳,在土墙上投下我们几个晃动、被拉长的巨大黑影。桌上摊着厚厚一叠从县农技站讨来的、关于杂交水稻种植的资料,纸页粗糙发黄,边缘卷曲磨损得厉害。我趴在桌边,就着那点昏黄的光,用一支铅笔头小心翼翼地在草稿纸上描画。画的是水稻分蘖期的理想株型图,那些细微的茎秆角度、叶片分布,在粗糙的纸上显得格外笨拙。
“远娃哥,这…这‘杂交稻’真那么神?”五妞凑在旁边看,她刚被定为队里的“会计员”,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手指虚点着纸上那歪歪扭扭的稻穗,“比咱祖辈传下来的‘老黄尖’、‘大白壳’强在哪儿?”
“强在哪儿?”我放下笔,拿起资料指给她看,“书上写了,分蘖多!抗病强!穗大粒饱!亩产起码多三成!”
“三成?!”围观的几个年轻人发出低低的惊呼。
“哼!”一声冷哼像块冰砸进热水里。
蹲在门槛阴影里的老农赵满仓磕了磕旱烟锅,火星西溅。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我画的图,满是鄙夷:“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画几个道道就能多打粮?笑话!”
他站起身,佝偻着背,声音却洪亮,带着一种土地赋予的、不容置疑的权威:“老种子!‘老黄尖’!那是咱老祖宗一代代挑出来的!经了多少旱涝虫灾?靠得住!你这啥‘杂家稻’?听着就不正经!花里胡哨,能经得起咱这地头的风?能扛得住田里的虫?”
他的话像冷水浇头,刚才还兴奋的年轻人顿时蔫了,面面相觑。
“满仓叔说得对,新东西…是有点悬乎…”
“万一不成,耽误一季可咋整…”
五妞也担忧地看着我。
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看着纸上那歪歪扭扭的稻株图,又看看赵满仓沟壑纵横、写满固执的脸。
光靠嘴皮子和几张破纸,看来是撬不动这堵厚重的老墙了。
“满仓叔,”我抬起头,声音平静却异常清晰,“您信不过新种子,信不过书本,这我懂。咱庄稼人,就信眼见为实。”
我卷起草稿纸,指着窗外黑沉沉的田野方向:“这样,南坡顶我那试验田,八块小地,您是知道的。咱拿两块出来,紧挨着,一块种您最信得过的‘老黄尖’,另一块,就种这‘杂家稻’!”
我加重了语气:“同样的地,同样的肥,同样的水,同样的伺候!您老亲自盯着!等秋后,咱就比一比,看哪块地的穗子沉,哪块地的粒儿多!敢不敢比这一场?”
昏黄的灯光下,赵满仓那双浑浊的眼睛陡然锐利起来,像被激怒的老鹰。他死死盯着我,旱烟杆捏得咯咯响。
半晌,他猛地一跺脚,烟灰簌簌落下:“比就比!我还就不信了,你这毛头小子画的鬼符,能斗得过祖宗传下的真种!”
一场沉默的竞赛,在料峭的春风里拉开了序幕。
赵满仓成了试验田最勤快的监工。天不亮就能看见他佝偻的身影在地头转悠,目光如炬,扫视着两块紧邻的稻田,仿佛在监督一场神圣的决斗。
他信守承诺,两块田的底肥、追肥、灌水,甚至拔草的次数,他都要求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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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秧苗返青。两块田看起来并无太大差别,都是嫩绿一片。
盛夏,稻子开始抽穗扬花。赵满田那块“老黄尖”田,稻秆挺拔,叶片厚绿,长势喜人。而我的杂交稻田,稻株似乎矮一些,分蘖却明显多了不少,显得更为茂密。
赵满仓背着手在田埂上来回踱步,眉头紧锁,盯着杂交稻田里那过分拥挤的稻丛,嘴里不住地嘀咕:“太密了…不透风…招虫子…瞎胡闹…”
转眼到了金秋,稻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腰。
收割前那天清晨,露水很重。我、赵满仓,还有村里闻讯赶来的几十号人,早早聚在了南坡顶的田埂上。
金色的朝阳刺破薄雾,将两块稻田染得一片辉煌。
两块田的差别,在这一刻,如同天堑般横亘在所有人眼前!
左边,赵满仓的“老黄尖”,稻穗金黄,个头均匀,沉甸甸的,是多年未见的好收成。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钉在右边那块杂交稻田里!
那里的稻株,比“老黄尖”矮了半头,但每一株稻秆上分出的穗头,密密麻麻,如同疯长的灌木丛!那稻穗的长度,几乎比“老黄尖”长出了一大截!谷粒颗颗鼓胀,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在晨光下泛着沉甸甸的金黄色光泽,仿佛随时会把纤细的稻秆压断!
无需任何言语,巨大的视觉冲击让整个田埂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稻田,沉甸甸的稻穗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如同丰收叹息般的声响。
赵满仓佝偻的身体僵在田埂上,像一尊风化的石雕。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那片如同黄金瀑布般倾泻的杂交稻田,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踉跄着走下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杂交稻田的泥水里。
浑浊的泥水浸没了他枯瘦的脚踝。
他颤抖着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如枯树皮般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穗沉甸甸的杂交稻。
那稻穗是如此、如此修长,坠得他手臂都往下沉了沉。
他用粗糙的拇指,近乎虔诚地、一粒一粒地数着那密实得几乎挤在一起的谷粒。数完一穗,他似乎不敢相信,又捧起紧挨着的另一穗,急切地数起来。
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在晨光里闪着光。
他死死攥着那两穗沉甸甸的稻谷,仰起头,对着湛蓝的秋日天空,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长嚎:
“三倍!三倍还多啊——!”
那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被彻底颠覆的震撼与敬畏。
田埂上,死寂被打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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