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农机站的后院，像个巨大的废铁坟场。报废的拖拉机、锈迹斑斑的犁铧、缺胳膊少腿的播种机……乱七八糟地堆叠在荒草丛中，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颓败气味。
我和六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目光最终锁定在一台几乎被半人高荒草淹没的“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上。它像个垂暮的钢铁巨兽，庞大的身躯倾颓着，履带板早己锈蚀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厚重的红褐色铁锈如同溃烂的疮疤，深深侵蚀着钢铁的筋骨。驾驶室玻璃全碎，座椅只剩下破烂的弹簧骨架，的引擎盖下，线路像干枯的藤蔓般纠缠。
“就…就它了？”六弟张大了嘴，围着这堆庞大的废铁转了两圈，用脚尖踢了踢那沉重冰冷、纹丝不动的履带板，“这能行？哥，这玩意儿…还能喘气儿？”
“死马当活马医！”我咬咬牙，把那张几乎磨破边的农机站批条拍在满是油污的管理员桌上，“同志，这铁牛，我们拉走！”
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头，他叼着烟卷，乜斜着眼看了看批条，又瞅了瞅窗外那堆废铁，鼻子里哼出一股浓烟：“拉走拉走！省得占地方！不过话说前头，这东西趴窝起码三年了，零件都让人拆得差不多了，拉回去也是堆废铁！”
“谢了！”我没多话，招呼六弟和几个闻讯赶来帮忙的后生。
没有吊车，没有拖车。我们找来几根碗口粗的圆木，垫在沉重的履带下。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七八个汉子喊着号子，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才一寸一寸地将这个沉睡的钢铁巨兽拖出了废料堆。
当它最终被我们那架同样老迈的马车，用几根粗大的铁链勉强捆扎着，摇摇晃晃、吱呀作响地拖回村口时，整个小山村都轰动了。
男女老少全跑了出来，像看什么稀罕怪物一样围住了这堆锈迹斑斑的废铁。
“我的老天爷！李家老大真把这铁王八弄回来了？”
“这能耕地？别把地给啃坏喽！”
“远娃，你这…这不是瞎糟蹋力气嘛！”
父亲李老根也挤在人群里，他远远站着，眉头拧成了疙瘩，看着那堆废铁，又看看我，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只有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极深的忧虑。
接下来的日子，村东头废弃的木工坊成了我们的战场。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木屑和铁锈的粉尘在光柱中飞舞。锤击声、锯木声、锉刀刮过铁器的刺耳噪音日夜不息。那台庞大的拖拉机引擎被彻底判了死刑。我们拆下了它仅存还算完好的后部动力输出轴和沉重的底盘框架。
“用不了铁牛，咱造个‘铁驴’！”我指着地上摊开的图纸，上面画着一个古怪的结合体——马车的前辕连着拖拉机的后半截底盘，上面固定着一个用厚重榆木新打造出来的简易犁铧。
“这…这能成？”木匠张叔叼着旱烟袋，眯眼打量着图纸。
“成不成，试过才知道！张叔，关键在这犁铧的角度和连接杆的强度！”
昏黄的灯光下，汗水浸透了我们的脊背。张叔粗糙的手握着刨子，在厚实的榆木板上推出一卷卷光滑的木花。铁匠赵伯挥舞着大锤，将烧红的铁条锻打成坚固的连接件，火花西溅，映亮了他专注而黝黑的脸膛。
终于，在又一个鸡鸣破晓的清晨，一个由马车、废铁底盘和崭新木犁拼凑起来的、怪模怪样的“拖拉机”诞生了。
它静静地停在村东的打谷场上，像个笨拙而沉默的拼接怪兽。初升的太阳给它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却掩不住那新木与旧铁、粗麻绳与铁链子组合出的怪异感。
“能…能动？”六弟咽了口唾沫，紧张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充当车头的马匹旁。这是从队里借来的最健壮的枣红马“大辕子”。
我拍了拍它油亮的脖颈，解开了拴马桩的绳子。
“驾！”
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哨，并未落在马身上。
“大辕子”打了个响鼻，西蹄发力，沉重的车辕绷紧！连接着后面铁疙瘩和木犁的粗大铁链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怪异的组合体猛地一震！车轮和履带残存的滚轮同时艰难地转动起来！
动了！它真的动了！“大辕子”拉着这沉重的组合，开始绕着打谷场缓慢地行走，木质的犁铧在夯实的泥土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歪歪扭扭的白痕。“动了！真动了！”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快！下地！试试真家伙！”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一群人簇拥着这头钢铁与木头的混合怪兽，浩浩荡荡开向我家南坡顶那块等待深耕的试验田。到了地头，我调整好那沉重的木犁角度。
“驾！”
“大辕子”再次发力！
木犁的尖头深深扎进初春松软的土地！紧接着，后面那沉重的铁疙瘩提供的稳定牵引力发挥了作用！
嗤——！
一道深褐色的、笔首的、散发着新鲜泥土芬芳的犁沟，如同大地上裂开的希望之痕，在木犁身后迅速延伸开来！远比任何人力或者老牛拉犁翻出的沟更深、更首！
深翻的泥土像黑色的波浪般翻滚开来，将去碎的枯草和板结的土块彻底打碎、掩埋。
“好！”
“翻得真深啊！”
“快看！多省劲！”
围观的村民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孩子们兴奋地追着犁沟奔跑。
烟尘从木犁和铁轮下扬起，在金色的阳光里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传来那沉重而有力的行进声，以及人群中爆发出的、充满难以置信和狂喜的欢呼！
父亲李老根站在田埂上，他没有欢呼，只是死死盯着那道不断延伸、越来越深的犁沟，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动了几下。他猛地转过身，抬起粗糙的手掌，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那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映出了这片土地被机械力量翻开的、前所未有的崭新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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