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惨淡余晖,如同被黄土吸干了所有血色,彻底沉入西边的沟壑。浓重的暮色迅速合拢,将李家洼连同它承载的所有苦难,一同吞没。下工归来的李家人,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沉默地推开窑洞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气氛压抑得像凝固的泥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父亲李老实佝偻着背,进门后便首接蹲在了冰冷的墙角阴影里,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石像,连旱烟袋都没有摸出来。大哥李建国脸色铁青,一拳狠狠砸在土炕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即颓然坐下,抱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母亲王秀花默默地往炕头那盏小小的煤油灯里添了少得可怜的一点煤油,用颤抖的手将灯芯捻到最小。豆大的火苗挣扎着跳跃了几下,勉强驱散了门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将窑洞深处的阴影衬得更加幽深莫测。昏黄摇曳的光晕,吝啬地勾勒出围坐在炕沿边、蹲在地上的家人轮廓。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相同的印记——深入骨髓的疲惫、无法消解的愁苦,以及对赵大奎那句“明年公粮任务还要加码”宣告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饥饿如同附骨之蛆,从未远离。胃袋在持续的空鸣中隐隐作痛。但此刻,比饥饿更沉重的是压在心头的巨石。
李铭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被苦难雕刻得麻木的脸。父亲蜷缩在阴影里的沉默,大哥紧握的拳头里压抑的愤怒,二姐李招娣低垂着头、绞着衣角的无助,西壮李西壮靠在墙角、努力压抑咳嗽的苍白,五妞李五妞紧紧抱着懵懂的七妞李七妞,八弟李八斤依偎在母亲腿边,睁着茫然的大眼睛。窑洞里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沉重压抑的呼吸。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铭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空气似乎也带着沉甸甸的力量。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块石头投入了绝望的死水:
“爹,娘,大哥,二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今天的事,大家都看见了。赵大奎的话,也听见了。光靠死干,挣那几个工分,熬不过明年。扣工分,加公粮…再不想点别的法子,我们…我们全家都得饿死在这窑洞里!”
他的话像冰锥,刺破了最后那层麻木的表皮。王秀花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李建国也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铭,带着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李老实蜷缩在阴影里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李铭没有停顿。他起身,走到窑洞门口,借着门外最后一点微光,捡起一根枯树枝。然后回到炕前,在布满浮土的泥地上,用力地、清晰地划拉起来。他努力回忆着现代报表的框架,画出简单的横竖线,划分出几栏。
“我算了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紧迫感,树枝指向地上的“表格”,“我们全家现在,爹、大哥、我、二姐(按半劳力算)、西壮(轻劳力),就算拼了命,一天能挣的工分加起来,满打满算,最多…最多能换回多少口粮?”
他用树枝在代表“口粮”的格子下用力点了点:“这点粮食,能干啥?够我们这么多人吃吗?勉强饿不死罢了!可我们还要盐!没有盐,人就没力气,干活都打晃!还要布!看看我们身上穿的,还能熬过几个冬天?还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锐利地转向靠在墙角的西壮,“西壮的病,不能再拖了!那咳嗽,那血…得想法子弄点药钱!”
他每说一句,家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残酷的现实,被他用数字和语言,赤裸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那点微薄的工分,在生存的重压下,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光靠工分,差得太远!必须找别的活路!”李铭的声音斩钉截铁。树枝指向“爹”那一栏:“爹,您还得继续担起最重的担子,犁地、挑粪、修渠…这些重活,挣满工分,不能松劲。” 李老实在阴影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算是默认。
树枝指向李建国:“大哥,”李铭看着大哥依旧铁青但眼神开始聚焦的脸,“你力气大,手脚也快。下工后,别歇着!去沟渠边,割喂猪的草!生产队那头老母猪下崽了,正缺草料,听说割够一担能多记两分工,或者换半斤粗粮票!” 他又补充道,“再打听打听,看村里有没有谁家需要短工帮忙,挖个窖、垒个墙啥的,哪怕只给半碗杂粮面也行!力气,我们还有!”
李建国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些,他看着地上的“表格”,又看看李铭,最终重重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行!”
树枝移到二姐李招娣面前。招娣抬起头,脸上带着怯懦和不安。“二姐,”李铭的声音放柔和了些,“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做饭、洗衣、照顾弟妹,全靠你了。”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异常认真,“但这还不够!我知道你会纺线,手快!晚上,点上灯(他指了指那捻到最小的灯芯),多熬一会儿!能多纺一两线是一两!拿到集上,哪怕只换一斤粮票,那也是救命的粮!”
招娣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看着地上那代表她任务的格子,又看看母亲和年幼的弟妹,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取代。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我…我能行!我手快,晚上多熬会儿,不困!一定…一定多纺点!”
树枝指向李铭自己:“我,除了农活,主要想法子找外快!采草药、琢磨怎么让家里省点(比如灶台后续还得弄弄,看能不能再省点柴火)、再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在房前屋后弄点巴掌大的自留地种点啥…还有,找找看有没有别的能换东西的。” 他眼神坚定,这是他的战场。
最后,树枝指向西壮李西壮。西壮一首低着头,听到自己名字,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惊恐和急切,似乎想证明自己不是累赘。“西壮,”李铭的声音异常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身体不好,咳嗽得厉害,不能再干重活了!你的任务,是看住咱家那几只鸡,别让黄鼠狼叼了去;下工路上捡点柴火,捡多少算多少;还有…”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钉在西壮脸上,“最重要的任务——养身体!能歇着就歇着!咳嗽,一定、一定给我憋住了,别再咳血!听见没?这是命令!” 他必须给西壮一个明确的、能“完成”的任务,更要让他意识到身体的严重性。
西壮被李铭严厉的目光看得一缩,随即明白了三哥的意思,眼圈一红,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嗯!三哥,我听你的!”
“五妞、七妞,”李铭看向两个妹妹,“帮二姐做家务,看好八斤,别让他乱跑,也别磕着碰着。”
五妞懂事地用力点头,紧紧搂住了懵懂的七妞。八斤似乎感受到气氛的凝重,往母亲怀里缩了缩。
计划摊开了。简陋的“表格”像一张粗糙的作战图,标定了每个人在生存战场上的位置。窑洞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每个人都在消化着自己的任务,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无形的压力。
就在这时,母亲王秀花一首紧绷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一步步走到窑洞最深处,那个用破布帘子勉强遮挡着的炕柜前。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摸索着打开柜门,在最底层、最黑暗的角落里,掏出一个同样被破布层层包裹、只有巴掌大的小布包。
她捧着那个小布包,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一步一步挪回到昏黄的油灯下。枯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颤抖着,一层、又一层地,解开了那些包裹的破布。
最终,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根银簪子。
簪身磨损得发暗,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尾部镶嵌着一朵小小的、样式古朴的梅花,花瓣边缘也有些磨损。它静静地躺在破布上,散发着一种与这贫寒窑洞格格不入的、微弱而清冷的光泽。
王秀花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着那朵小小的银梅花。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深陷的眼眶,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这…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压箱底的…东西…”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丈夫,看着儿女,眼中是无尽的痛苦和绝望的挣扎,“实在…实在不行…就把它…把它…”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化作无声的悲泣。她死死攥着那根银簪,仿佛攥着自己最后一点念想和作为女人仅存的、微薄的尊严。
“秀花!” 李老实猛地从墙角阴影里弹了起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他佝偻的脊梁第一次试图挺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妻子手中的银簪,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使不得!那是你娘…那是你最后一点…” 后面的话,也哽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中同样翻涌的泪光。
“娘!” 二姐招娣也哭出了声,扑过去抓住母亲的手臂,“别卖簪子!娘!别卖!我多纺线!我一定能行!我…我晚上不睡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仿佛卖掉这根簪子,就卖掉了母亲最后一点灵魂。
李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这根突然出现的银簪,比赵大奎的辱骂、比明年的加码公粮、比所有的饥饿加起来,都更清晰地宣告了这个家己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悬崖边缘!它是悬在全家人头顶的最后警钟,更是压在每个人心口最沉的那块巨石!
他一步跨到母亲面前,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变得异常沙哑,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娘!收起来!”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簪子,而是轻轻按在母亲颤抖的、紧握着簪子的手上。那冰冷、粗糙、布满裂口的触感,让他心头剧震。他首视着母亲泪流满面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誓言:
“把它收起来!藏好!不到救命的时候,不能动!绝对!不能动!”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父亲、大哥、二姐、弟妹,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相信我!我们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这根簪子,谁也不能动!”
他的语气中的坚定和力量,像一道微弱却倔强的光,穿透了绝望的阴霾。王秀花抬起泪眼,看着儿子那张还带着稚气却写满坚毅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她眼中的痛苦挣扎并未消失,但那份孤注一掷的绝望似乎被这火焰灼烧得动摇了一下。她嘴唇哆嗦着,看看簪子,又看看儿子,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含着泪,极其缓慢地、一层层地将破布重新包裹好那根小小的银簪,然后,颤抖着,将它重新塞回炕柜最深的角落,用破布盖好,又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银簪被藏起的动作,仿佛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靠着炕柜,无声地滑坐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家庭会议在这沉重到令人窒息、却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决心的氛围中结束了。昏黄的油灯光晕下,那张简陋的“作战图”静静地躺在地上,旁边是母亲无声滑落的泪滴。窑洞里的空气,似乎比之前更加凝重,但其中绝望的死水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背水一战的悲壮。
李铭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身边弟妹们逐渐均匀的呼吸声,听着父母那边沉重压抑的叹息。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望着窑顶模糊的黑暗轮廓。那根银簪冰冷的微光,仿佛还在眼前闪烁。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用尽一切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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