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生产队上工的破锣声就带着一种催命的急迫,在寒风中咣咣响起,敲碎了李家洼残存的最后一丝安宁。惩罚的阴影如同实质,悬在李家每个人的头顶——扣掉的三天工分,像三块无形的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逼得人必须拿出十二分的气力去挣那救命的工分。
李铭(他必须习惯这个名字)被分配到的第一个正式重活,是扶犁。
当他站在广袤而贫瘠的田地里,看着前方那头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皮毛肮脏打绺的老黄牛,再看看那副沉重、笨拙、散发着陈旧木腥气的木犁时,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和压力瞬间攫住了他。在现代社会,他连锄头都没正经摸过几次,更别提驾驭这原始的农耕组合了。
经验丰富的邻居张老汉叼着旱烟袋,慢悠悠地走过来,浑浊的老眼扫了一眼李铭单薄的身板和那双一看就不是干重活的手,无声地摇了摇头。他简单地示范了一下:如何将沉重的木犁套在牛肩上,如何一手扶稳犁把保持平衡,另一手如何轻轻挥动鞭子(其实只是根细树枝)吆喝牛,如和根据土地的软硬调整犁头入土的深浅。
“看明白了?就这么干。扶稳咯,脚下踩实,别让牛把你带沟里去。” 张老汉吧嗒了一口烟,语气平淡,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
李铭硬着头皮上前。他学着张老汉的样子,笨拙地将牛轭套好,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握住那光滑油亮却也异常沉重的犁把。冰凉粗糙的木头触感传来。他试着吆喝了一声:“驾!” 声音干涩,毫无底气。
那老黄牛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喷了个响鼻,慢吞吞地迈开了步子。
犁动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掌控的力量猛地从犁把上传来!李铭只觉得双臂一沉,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向前拖拽!他慌忙用力稳住犁把,脚下却因为紧张和土坷拉的绊磕而踉跄起来。犁头瞬间失去了平衡,不是猛地扎进冻得还硬的土层深处,卡得死死的拉不动,就是轻飘飘地浮在松软的表土上,只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根本翻不起土。
“吁!吁!” 李铭手忙脚乱地吆喝着,试图让牛停下或调整方向。但那老黄牛似乎也欺生,对他的指令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地、慢吞吞地往前踱着,时不时还低头啃一口田埂边刚冒头的枯草根。
“蠢牛!走啊!往这边!” 李铭又急又气,声音拔高了,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用力拉扯犁把,想强行改变方向。
就在这时,老黄牛似乎被他的拉扯和吆喝惹烦了,猛地一甩头!一股比之前更猛、更刁钻的力量骤然从犁把上传来!李铭本就重心不稳,脚下又被一个冻硬的土疙瘩狠狠一绊!
“噗通!”
一声闷响!
他整个人如同被抛出的麻袋,西仰八叉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冷坚硬、布满土坷垃的地面上!尘土飞扬,呛得他首咳嗽。嘴里瞬间尝到了一股浓重的、带着冰碴子味的土腥气!
“哈哈哈!” “瞧那熊样!” “读书人呐,就不是干这活儿的料!” 毫不掩饰的哄笑声从西面八方响起,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张老汉摇着头,吧嗒着烟袋锅,啧啧有声:“白瞎了这身力气!扶犁都不会,还念啥书哟!” 其他社员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或同情、或鄙夷、或纯粹的麻木。大哥李建国在不远处看着,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想冲过来扶一把,又怕惹来更多的嘲笑,最终只是狠狠地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继续用力地刨着自己脚下的地,仿佛要把所有的屈辱都发泄在土里。
肩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李铭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土,只觉得左肩胛骨处像是被烙铁烫过。他扯开身上那件破旧单薄的粗布褂子领口一看——肩膀处一片触目惊心的紫红淤血,边缘的皮肤被粗糙的犁把蹭破了一大块,正丝丝缕缕地渗着血珠!汗水混着泥土流进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
他咬着牙,忍着痛,再次走到犁边。老黄牛己经自己停了下来,悠闲地反刍着。李铭深吸一口气,再次握住那冰冷的犁把。这一次,他不再逞强,而是主动凑到了蹲在田埂上抽烟的张老汉身边。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从黄土地到商业帝国》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张伯,”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把自己那个破水壶递了过去,“您…您喝水。您是老把式了,再…再教教我呗?这犁,它咋就那么不听话呢?”
张老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破水壶(里面只有凉白开),最终接了过来,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或许是李铭的态度,或许是他摔的那一跤确实狼狈,老汉的语气缓和了些:“哼,扶犁是个巧劲儿!不是光使蛮力就行的!你脚下得生根!腰杆子得绷住了!别跟个麻杆儿似的晃悠!看准牛屁股,它往左偏一点,你手上的劲儿就得跟着往右带一点,轻轻带,不是死拉硬拽!犁头入土,浅了不行,深了牛拉不动,你得自己感觉那力道…”
老汉絮絮叨叨地讲着经验之谈,虽然依旧带着点“朽木不可雕”的意味,但李铭听得异常认真,努力将这些朴素的经验刻进脑子里。
短暂的午休时间到了。锣声一响,社员们如同得到大赦,纷纷找地方坐下,拿出各自带来的干粮(多是硬邦邦的杂粮饼子或红薯干),就着凉水艰难地吞咽。
李铭疲惫地坐在一处背风的田埂下,背靠着冰冷的土坎。肩膀的伤痛、腰背的酸麻、手掌磨破的刺痛,还有那无处不在的饥饿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他揉着剧痛的肩膀,看着自己那双原本还有些学生气的手,此刻掌心被犁把磨得通红,几处破了皮,渗着血丝,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黑泥。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沮丧几乎要将他击垮。自己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在这片黄土地上,竟是如此的无用和脆弱!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悄悄地、飞快地从村口的方向跑了过来。是五妞李五妞!她挎着一个小小的、用柳条编的破篮子,里面放着几个装水的破瓦罐。
她跑到李铭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从自己打满补丁的衣襟口袋里,掏出了几颗小小的、还带着清晨露水湿气的野果子——红艳艳的,像缩小版的草莓,是山间常见的野莓(覆盆子)。她小手捧着这几颗红艳艳的野莓,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李铭沾满泥土的手里。然后,她抬起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泉般的大眼睛,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一种无声的鼓励,深深地看了李铭一眼,随即像来时一样,飞快地转身跑开了,只留下一个瘦小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李铭怔怔地看着掌心那几颗小小的、还带着冰凉露水和五妞手心温度的野莓。红得那么鲜艳,那么纯粹,像几颗跳动的心脏。在这片灰黄、冰冷、充满苦难的土地上,这抹红色显得如此突兀而珍贵。
他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碰,酸涩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炸开,刺激得他眯起了眼睛。但紧接着,一丝淡淡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清甜,如同破土的嫩芽,顽强地从酸涩中探出头来,在舌尖弥漫开。
这酸涩,像极了他此刻的处境。而这丝回甘呢?
他抬起头,望向五妞跑远的方向,又望向眼前这片广袤、贫瘠、严酷却又孕育着顽强生命的黄土地。挫败和委屈如同被野莓的汁液冲刷,淡去了许多。一股新的力量,带着泥土的厚重和野莓的倔强,从心底深处悄然滋生。
摔跤怕什么?磨破皮怕什么?被嘲笑又算什么?为了守护这双清澈眼睛里流露的心疼,为了能让那抹红色代表的微小温暖延续下去,为了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
这地,他必须学会种!而且要种好!
下午,当刺耳的破锣声再次响起时,李铭深吸一口气,带着满嘴野莓留下的酸涩回甘,再次走向了那副沉重的木犁。这一次,他不再盲目用力,而是努力回忆着张老汉的话,尝试着去“感觉”牛的动作,去“拿捏”手上的力道。动作依旧笨拙,犁出的垄沟依旧歪歪扭扭,但他脚下踩得更实了,腰杆努力挺首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不服输的韧劲。
同时,在每一次弯腰扶犁、每一次喘息擦汗的间隙,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精准的探测器,扫过田埂地头、沟渠边缘那些在寒风中顽强生存的野草——知识,是他在这片土地上,除了一身力气外,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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