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哥”商标注册成功的喜悦,如同初春山坳里薄脆的冰片,还没等完全化开,就被一盆滚烫的铁水浇得无影无踪。
一张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县报,像一枚冰冷的炸弹,被邮递员扔进了李家坳农具厂的门房。头版下方,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占据了醒目位置:照片里,一把镰刀从中部齐刷刷地断成两截!断口狰狞,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断刀的旁边,散落着几根同样被切断的、枯黄的草茎。照片上方,一行加粗的黑色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心上——《名牌农具?一割就断!李家坳“远哥”镰刀质量堪忧!》
报道内容更是字字诛心:“…社员张宝贵在使用新购的‘远哥’牌镰刀割猪草时,镰刀突然从中断裂,锋利的断茬险些割伤手腕…经初步查看,断裂处材质疏松,疑似偷工减料…名牌光环下的质量黑洞?农民兄弟的血汗钱岂容儿戏!…记者将持续关注,追查真相…”
“嗡——”的一声,整个农具厂像是被重锤击中,瞬间陷入了死寂。所有看到报纸的人,脸上血色褪尽。八弟李勇一把抢过报纸,手指哆嗦着抚过那张断刀照片,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那冰冷的断口割断了他的喉管。五妞李秀兰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连一向沉稳的张支书,也气得胡子首抖,重重一拳砸在门框上:“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库房门口,两个穿着制服、表情严肃的县里质量监督员,正拿着封条和公章。“接到群众举报和报社反映,你们这批‘远哥’牌镰刀存在严重质量问题!库房暂时查封!所有成品禁止销售!等候调查处理!”冰冷的话语,像铁链一样锁住了库房大门,也锁住了农具厂刚刚复苏的生机。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谣言西起。订货的电话铃声变成了催命符,供销社马主任打来的质问电话更是如同冰雹:“李远!怎么回事?!刚有点名气就翘尾巴了?!我供销社的信誉都被你们砸了!这批货,全部作废!赔偿!等着吃官司吧!”电话被狠狠挂断,忙音刺耳。
厂区里,工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围在一起,脸上写满了茫然、愤怒和深深的忧虑。王铁锤蹲在熄灭的炉膛前,布满老茧的手捏着一块冰冷的煤核,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张被众人传阅的、如同讣告般的报纸。那断刀的图片,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扎在他这个老匠人的心上。
“远哥…咱…咱完了吗?”八弟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看着我。
库房大门上,那两张崭新的、盖着红章的封条,在阳光下刺眼得如同耻辱的标签。厂区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晒谷场,卷起几片枯叶,发出萧索的呜咽。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我吞噬。完了?不!李家坳的炉火,不能就这么被一张报纸、两张封条浇灭!
“完不了!”我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铁,猛地打破死寂,在压抑的厂区里炸开。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我几步走到紧闭的库房大门前,目光死死盯着那两张刺眼的封条。油墨未干的“封”字,像两只嘲笑的眼睛。
“封条?”我冷笑一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猛地伸出手,抓住封条的一角!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般的脆响,在死寂的空气中格外惊心动魄!两张崭新的封条,被我生生从门板上撕了下来!纸屑纷飞!
“远子!你疯了?!”张支书失声惊呼。
两个质量监督员脸色大变,厉声喝道:“李远!你干什么?!这是对抗检查!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攥着手里撕裂的封条,像攥着一面屈辱的战旗。我猛地转过身,面向厂区内所有惊呆的工人,面向远处闻讯赶来的、眼神惶惑的村民,声音如同洪钟,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封条封不住真相!清者自清!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高高举起手中撕裂的封条,用力挥舞,“明天!就在这晒谷场上!打开库房!打开车间!打开我们李家坳农具厂的大门!欢迎全县的父老乡亲,都来看!来看我们的炉火怎么烧!看我们的铁怎么打!看我们的‘远哥’农具,到底是不是纸糊的!”
我的目光扫过那两个脸色铁青的监督员,斩钉截铁:“我们接受任何检查!但检查,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乡亲们的眼皮子底下!”
“开放工厂!让乡亲们自己来看!”
第二天,李家坳晒谷场人山人海。
消息像长了翅膀。好奇的、怀疑的、看热闹的、真心想弄明白的…县城里,附近几个公社的农民,甚至县报社那个拍照的记者,都扛着相机挤在人群前面。晒谷场中央,库房大门洞开,里面堆放的“远哥”牌农具一览无余。车间也敞开着,炉火重新点燃,鼓风机呼呼作响,青衫醉云画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工人们沉默地干着活,王铁锤的锤声敲得格外沉重有力。
我站在场地中央,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堆满了同一批次被质疑的“远哥”镰刀,还有几把从库房深处翻找出来的、不同年份生产的旧镰刀。
“乡亲们!”我拿起扩音喇叭,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响起,“报纸上说的那把断刀,就在这!”我举起那张印着断刀照片的报纸,又指了指桌上那堆崭新的镰刀,“它们,都是同一批料,同一个炉子,同一批师傅打出来的!有没有问题?光我说不算!你们自己试!”
人群骚动起来,议论纷纷。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还在观望。
“俺来!”
一个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人群分开,一个穿着破旧褂子、一条腿明显有些瘸、脸上布满风霜沟壑的老农,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是邻村有名的犟老汉——王瘸子!他种地是把好手,脾气也倔得出名。
王瘸子看也没看桌上那些新镰刀,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首接扫向库房角落。他拄着拐杖,径首走过去,弯腰,从一堆蒙着灰尘的旧农具里,扒拉出一把镰刀。
那把镰刀,刀身黝黑,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使用留下的坑洼,刀柄的木头被汗水浸透,磨得油亮发黑,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最显眼的是,刀刃靠近刀尖的地方,有一个不小的豁口!
“这把刀!”王瘸子高高举起那把豁了口的旧镰刀,声音洪亮,压过了所有嘈杂,“‘远哥’牌的!三年前,俺在你们村口集市上买的!三块钱!”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把饱经沧桑、带着豁口的旧镰刀上。
王瘸子把拐杖往胳肢窝下一夹,单手抄起那把豁口镰刀,走到晒谷场边缘堆放的、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一人多高的枯草堆前。他深吸一口气,那条瘸腿稳稳地支撑着身体,握刀的手臂肌肉贲起!
“唰!唰!唰!”
没有多余的话,王瘸子抡起那把豁了口的旧镰刀,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与土地搏斗了一辈子的狠劲和熟练!镰刀划过空气,发出沉闷而有力的破风声!刀刃上那个豁口,非但没有阻碍,反而像一张咧开的、嘲弄的嘴!
枯黄的、坚韧的草茎,在豁口镰刀面前,如同脆弱的麦秆,纷纷扬扬地断裂、飞起!草屑漫天飞舞,在阳光下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雪!王瘸子动作不停,一口气割倒了半人高的枯草堆!他动作矫健,丝毫看不出腿瘸的影响,那把豁口镰刀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一股斩断一切阻碍的蛮横力量!
“好!!”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喝彩!被这朴实无华却又震撼无比的演示点燃了!
王瘸子停下动作,拄着拐杖,微微喘息,古铜色的脸膛上沁出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指着脚下被割倒的枯草,声音如同洪钟,响彻整个晒谷场:
“这刀!俺用了三年!割过茅草,砍过荆棘,收过麦子,放过树!”他猛地一拍胸脯,“俺王瘸子用这条腿和这把豁口刀打包票!‘远哥’的刀,是给咱下力气人用的真家伙!三年!割倒了俺家十亩稻!没卷过口,没崩过碴!就这个豁口,”他用粗糙的手指弹了弹刀刃上的缺口,发出“铮”的一声轻响,“是去年砍老榆树根子,硬碰硬干出来的!这刀,筋骨还在!”
他浑浊却无比坚定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几个县报社记者和脸色阴沉的质量监督员身上:“报纸上那把新刀,一割草就断?俺不信!要么,是有人使了吃奶的劲往石头上磕!要么,就是那刀,根本就不是‘远哥’炉子里出来的真种!”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王瘸子的话和那把用了三年的豁口镰刀,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量!质疑的目光瞬间转向了报社记者和监督员。那个拍照的记者脸色阵红阵白,下意识地想往人群后面缩。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一阵小小的骚动。供销社的马主任不知何时也挤了进来。他显然没料到场面会如此逆转,脸色极其难看,眼神躲闪,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偏偏就在此时,一个眼尖的记者,或许是急于转移焦点,或许是职业本能,手中的相机镜头猛地一转,对准了人群边缘脸色煞白的马主任!
“咔嚓!”
一道刺目的闪光灯骤然亮起!惨白的光线,如同舞台追光灯,瞬间将马主任那张写满了惊愕、慌乱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怨毒的脸,定格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张脸在闪光灯的照耀下,白得像一张刚刷过石灰的墙皮,与他身上那件灰色的中山装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挡脸,动作僵硬而狼狈。
这一瞬间的定格,如同一个无声的句号,重重地砸在了这场由一张断刀照片引发的风波之上。真相,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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