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赵大爷家的东厢房，环境果然天壤之别。房间不大，但墙壁厚实，屋顶是新苫的茅草，干燥温暖。靠窗有一张结实的土炕，炕桌擦得发亮。窗外就是一小片菜地，绿油油的萝卜缨子顶着露珠。赵大娘是个慈祥的老太太，看我瘦，硬是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安顿下来，心也定了许多。但白天繁重的农活结束后，知青点里弥漫的那种空洞、茫然甚至带着点颓废的气息，还是让我心里沉甸甸的。大家要么早早躺下，要么就着昏暗的油灯打牌、吹牛，日子仿佛被这山坳和农活凝固了。我想起爹李老栓着“创新”二字时眼底的挣扎，想起农具厂那喷薄的熔金之光和汽锤的轰鸣。知识，不该被埋没在这闭塞的山坳里。
读书会的念头，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不是为了出风头，只是觉得，总得做点什么，让这死水般的日子起点波澜，也让乡亲们，特别是像二姐李招娣那样渴望改变却不得其法的姐妹们，能接触到一点外面的东西。
第一个念头就是《赤脚医生手册》。这本书实用，贴近农村生活，也正好能发挥我那点微末的医术。我立刻给家里写了信，让爹想办法给我寄一本过来。爹的回信很快，信里除了叮嘱我注意身体，还夹着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他偷偷省下打酒的钱，让我去县里买书。捧着信和汇款单，鼻子有点发酸。
趁着去公社粮站送公粮的机会，我特意绕道去了趟县城唯一的书店。书店里书少得可怜，大多是红宝书和语录。我翻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本心心念念的《赤脚医生手册》，蓝色封面，纸张粗糙，但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又咬牙买了些最便宜的毛边纸和几支铅笔。剩下的钱，给赵大爷买了包烟叶，给二姐李招娣买了条红头绳。
回到知青点，我把书和纸笔像宝贝一样藏好。读书会的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二姐李招娣。她性子温和，人缘好，在村里妇女里说话有分量，而且我能感觉到她内心深处那份不甘于现状的渴望。傍晚收工后，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她。
“二姐！”我叫住她。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但眼睛依然清亮。
“小远？咋啦？”她擦擦额头的汗，笑着问。
我把读书会的想法跟她说了，特别强调了想教大家一些实用的卫生知识和急救方法。“……比如咋处理伤口才不会化脓，娃儿发烧了在家能先做点啥，女人家…有些病也不能总硬扛着…”我尽量说得实在些。
二姐李招娣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炭火。“真的？小远！这…这太好了！”她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村里好多婶子嫂子，有点小病小痛就硬挺着，或者信那些神婆的鬼话，耽误了多少事！我帮你！我帮你找人来！保管能坐满你那屋！”她拍着胸脯保证，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
有了二姐的支持，我心里踏实了一大半。接下来的日子，白天上工，晚上就在赵大爷家东厢房那盏昏黄的油灯下，开始了我的“备课”。油灯的捻子不能挑太亮，费油，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从黄土地到商业帝国 那点微弱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桌面。深秋的夜晚寒气刺骨，手指很快就冻得僵硬麻木，握笔都困难。我不得不写几个字就把手凑到油灯罩子上方烤一烤，指尖被熏得微微发黑。然后继续伏案抄写、整理。
我抄写手册上的重点内容：常见病的识别、简单处理、外伤包扎、消毒方法、预防痢疾疟疾的卫生习惯……但我觉得不够。记忆里那些零散的现代卫生常识，像“饭前便后要洗手”、“生水要烧开喝”、“伤口接触泥土容易得破伤风”……这些在城里人看来是常识的东西，在这里却可能是保命的要点。我把这些也一条条补充进去，尽量用最首白、最接地气的语言写下来。
光靠文字描述太抽象了。我想到了画图。没有专业的绘图工具，我就捡了灶膛里烧剩的木炭，在毛边纸的背面画。画人体的简单轮廓，标注重要器官的位置；画正确的洗手步骤；画伤口清创包扎的示意图。炭笔画出来黑乎乎的，线条粗犷笨拙，但胜在首观。画得不好看的地方，就用文字在旁边仔细说明。常常一画就是大半夜，脸上、手上都蹭满了炭黑。
这天晚上，我正在和一幅“人体五脏六腑位置图”较劲，门被轻轻敲响了。开门一看，是林晓梅。她是和我一批来的女知青，性格文静内向，平时话不多，但眼神很清澈，带着点书卷气。
“李远，还没睡？”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犹豫。
“快了，在整理点东西。有事吗，晓梅？”我侧身让她进来。
她走进来，目光落在我摊在炕桌上那些画满炭笔画和写满字的毛边纸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了然。她没多问，只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书，递给我。
“这个…或许对你有用。”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疑惑地接过来，解开报纸。映入眼帘的书名让我心头猛地一跳——《农村医疗卫生手册》！这书名…似乎比《赤脚医生手册》更“敏感”一些。我迅速翻看了一下，内容更深入，涉及了一些妇科、儿科和传染病防治的知识，甚至还有一些基础药理！这正是我急需但又不敢奢望的资料！
“晓梅！这…这书你哪来的？”我压低声音，又惊又喜。
“我…我舅舅以前是医生…”林晓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本书…藏了很久了。我看你在准备教大家，觉得…应该拿出来。”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信任，也有一丝担忧。
我立刻明白了这本书的分量和风险。在那个时候，这种“非官方”的医疗书籍，很容易被扣上帽子。我郑重地把书重新包好，紧紧攥在手里。“晓梅，谢谢你！太谢谢了！这书…太有用了！你放心，我会小心保管，只用在正地方！”
林晓梅看着我郑重的样子，似乎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轻轻带上门走了。
捧着这本沉甸甸的“禁书”，油灯的火苗在我眼中跳跃。二姐的支持，林晓梅雪中送炭的信任，还有手中这本凝聚着宝贵知识的书，让我筹备读书会的信心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窗外，李家坳的夜漆黑一片，但东厢房这盏小小的油灯，似乎正努力地，想要撕开这浓重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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