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紧张的准备中飞快流逝。二姐李招娣果然没让我失望,她利用在村里串门、一起纳鞋底的机会,悄悄地把“小远知青要教大家看病防病”的消息传开了。消息像长了翅膀,在闭塞的山村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有好奇的,有怀疑的,也有像张婶那样家里常年有人病恹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心态的。
约定的日子到了。傍晚收工后,天刚擦黑。赵大爷家的东厢房,那扇小小的木窗破天荒地透出了比平时明亮许多的光——赵大爷特意给我添了灯油,捻子也挑高了。二姐李招娣早早过来帮忙,把土炕擦得干干净净,又搬来几块厚实的木板,搭在土炕和几个板凳上,拼成一张临时的“大桌子”。林晓梅也默默地来了,帮着把那些抄写好的毛边纸和画着炭笔画的“教材”在“桌子”上铺开。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和低语声。先是几个相熟的婶子探头探脑,接着人越来越多。张婶搀着她那常年咳嗽的老伴来了,王寡妇带着她瘦小的儿子来了,连平时最不爱凑热闹、只信神婆的孙奶奶也被邻居硬拉来了。小小的东厢房很快就挤满了人,炕上坐满了,地上也站满了,后来的人只能挤在门口。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泥土味和劣质烟草味,还有一丝压抑着的兴奋和好奇。临时搭起的木板“桌子”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二姐李招娣站在我旁边,脸激动得通红,小声说:“小远,看!我说能坐满吧!”
看着这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头,一双双充满渴望、怀疑或麻木的眼睛聚焦在我身上,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场白说什么?讲大道理肯定不行。我拿起一张画着正确洗手步骤的炭笔画,尽量用最朴实的李家坳方言开口:
“各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今晚请大家来,没别的,就是想着咱们种地干活,磕磕碰碰、头疼脑热免不了。去趟公社卫生所不容易,耽误工夫还花钱。我就寻思着,能不能学点在家就能使上的土法子、巧法子,让咱少遭点罪?咱就从这手上功夫说起!”
我指着画:“大家看,这手啊,天天摸土摸粪摸牲口,脏东西多!‘病从口入’,好多拉肚子、闹蛔虫,根子就在手上!饭前、便后,还有给娃儿擦屁股后,咱要是能用肥皂(没有肥皂就用草木灰水使劲搓)把这手心、手背、指头缝,特别是指甲盖里,都好好搓洗干净,这病就能少一大半!”
我一边说,一边用赵大娘准备好的水盆和一块土肥皂做示范。首观的图画加上现场演示,效果立竿见影。底下开始有了嗡嗡的议论声:
“咦,是这个理儿!”
“怪不得我家二娃总闹肚子…”
“洗个手还有这么多讲究?”
看到大家的兴趣被调动起来,我趁热打铁,又讲了生水一定要烧开喝,伤口要用干净布包、最好能用煮过的盐水擦洗,发烧了可以先用冷毛巾敷额头等等最基础、最实用的卫生常识。每讲一点,都尽量配上我那些笨拙但首观的炭笔画。二姐李招娣在旁边不时补充,用她更熟悉的生活例子来解释。林晓梅则安静地帮我翻动“教材”,把关键的画展示给大家看。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张婶急着问:“小远知青,那我家老头子这咳嗽,老不好,该咋整?”孙奶奶也忍不住嘟囔:“我腰疼得厉害,神婆说…”
就在我准备结合手册,讲讲慢性咳嗽的可能原因和注意事项时,门口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
“装模作样!妖言惑众!”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回头。只见王建国拨开门口的人,阴沉着脸挤了进来。他显然是刚听说消息赶来的,脸上带着不屑和怒气。
“李远!你在这搞什么名堂!”他指着炕桌上摊开的《赤脚医生手册》和我那些炭笔画,声音陡然拔高,“拿着本不知道哪来的破书,画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就想当医生了?你懂个屁!你这是散布封建迷信!是毒害贫下中农的思想!”
他唾沫星子横飞,几步冲到“桌子”前,猛地抓起那几张我熬了好几个晚上画的人体示意图和卫生要点图,看也不看,“嗤啦!嗤啦!”几下就撕了个粉碎!碎纸片像雪片一样飘落在地上。
“王建国!你干什么!”二姐李招娣气得脸都白了,冲上去想拦。
屋里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地上那些被撕碎的、凝聚着心血和希望的纸片。张婶张着嘴,孙奶奶吓得往后缩,几个孩子哇地哭了起来。林晓梅脸色煞白,紧紧攥住了衣角。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我的头顶!看着地上那些碎片,几个不眠之夜的辛苦,乡亲们刚刚燃起的求知火苗,都被他粗暴地践踏了!愤怒让我浑身发抖。
“王建国!”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调,“你凭什么撕我的东西!我教的哪一点是封建迷信?饭前洗手是迷信?喝开水是迷信?讲卫生也是毒害思想?!”
“哼!谁知道你那书上写的什么歪门邪道!”王建国梗着脖子,指着地上的手册,“有本事,你当场治个病看看?别光耍嘴皮子!”
“好!”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怒火中烧之下,反而激起了我一股不服输的狠劲。我的目光扫过屋里的人群,落在了角落里一个老汉身上。那是村里的老光棍李老倔,年轻时摔伤了腿,落下了病根,走路一瘸一拐,尤其阴雨天疼得厉害。此刻他正扶着门框,一条腿微微屈着,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
“李大爷!”我大步走过去,“您这腿,是不是老寒腿又犯了?疼得厉害?”
李老倔愣了一下,点点头:“嗯呐,这鬼天气…钻心地疼…”
“您信我一次,让我给您扎两针试试?”我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斩钉截铁。这是背水一战了。
李老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被撕碎的纸,再看看一脸挑衅的王建国,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最终一咬牙:“中!反正疼也是疼!小远知青,你扎!”
屋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建国抱着胳膊,冷笑着等着看我的笑话。
我迅速从布包里取出针包,用酒精棉消毒。让李老倔坐在炕沿,卷起裤腿。他的膝关节同样红肿。我摒弃杂念,回忆着给赵大爷扎针的感觉,以及手册和林晓梅那本书上的要点。认准穴位,屏息凝神,稳稳地将银针扎入足三里、阳陵泉、膝眼。这一次,手法似乎比上次更沉稳了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里静得能听到油灯灯花爆开的“噼啪”声和众人紧张的呼吸声。李老倔闭着眼,脸上的肌肉起初还因紧张和疼痛而抽搐着。渐渐地,他紧锁的眉头松开了,紧抿的嘴唇也放松下来。
“咦…热乎了…像…像有股热水在里头淌…”李老倔忽然睁开眼睛,惊奇地说着,还下意识地轻轻动了动那条伤腿,“哎?好像…好像轻省点了?没那么死沉死沉地疼了!”
又过了几分钟,我起针。李老倔扶着炕沿,试探着站起来,走了两步,又用力跺了跺那条伤腿。虽然还是有些跛,但他脸上的痛苦之色己大为缓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神了!真神了!小远!你这针…管用!真管用啊!”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用力摇晃。
“哗——!”
沉默被打破,屋里瞬间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和惊叹!
“真扎好了?”
“老倔头那腿疼了多少年了!”
“小远是真有本事啊!”
“刚才撕人家画的,安的什么心!”
众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射向王建国,充满了鄙夷和愤怒。王建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在众人谴责的目光和林晓梅冷冷地注视下,他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恼羞成怒地一跺脚,拨开人群,灰溜溜地挤出门去,消失在黑暗里。
“好!”
“小远,讲得好!”
“再讲讲!再讲讲!”
乡亲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要求继续讲下去的声音此起彼伏。看着李老倔舒展的眉头,看着二姐李招娣和林晓梅眼中闪动的泪光和激动,看着那一张张重新燃起信任和求知欲的面孔,再看看地上那些被撕碎、但己不再重要的纸片,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充盈了我的胸腔。
第一次读书会,在冲突的高潮和真实的疗效证明下,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知识的火种,终究是压不灭的。这小小的东厢房,仿佛成了李家坳沉沉黑夜里,一盏真正被点亮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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