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温暖的海底,被柔和的水流包裹着,缓慢地上浮。感官一点点回归,最先感受到的是身体深沉的疲惫,如同被巨石碾过,每一寸骨骼都透着酸软无力。紧接着,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
苏挽月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临时医帐顶棚。昏黄的油灯光芒柔和地洒落,驱散着帐内深秋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一种属于阳光晒过后的干燥味道。
她微微侧过头。
然后,她的呼吸,连同意识,在瞬间停滞了。
他就坐在她的床榻边。
不是平日里那种挺拔如松、渊渟岳峙的坐姿,而是微微弓着背,手肘撑在膝盖上,一只手疲惫地支着额头。那身玄色的蟒袍并未更换,肩甲和袖口还残留着风尘仆仆的痕迹和些许深色的污渍,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锐利深邃的眼眸。
然而,那眼下浓重的、如同墨染的青影,和眼底密布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纵横交错的红血丝,却清晰地烙印在苏挽月的视线里。即使是在沉睡中,他紧锁的眉峰也未曾完全舒展,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斧凿,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紧绷。他的呼吸很轻,很沉,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那身似乎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的沉重甲胄。
他就这样守在这里。
守在她身边。
守了一夜。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酸涩的悸动,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瞬间冲垮了苏挽月的心防。雨夜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额头温热的触感,手腕和脖颈间酒精带来的凉意与刺痛,那件带着他体温和硝烟气息、将她从冰冷中包裹拯救的厚重披风,还有那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属于他的、沉稳而令人心安的气息始终萦绕在侧…
原来,那些在昏沉痛苦中感受到的、如同幻梦般的温柔守护,并非虚幻。是他。一首是他。
她的目光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他沉睡中依旧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的侧颜。平日里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威仪,在此刻卸下了所有防备,显露出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真实的温柔。这份温柔,如同最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入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带着甜蜜的酸胀感。
帐内很安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他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
苏挽月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要震碎这方寸的静谧。她看着他那紧抿的、略显干燥的薄唇,看着那线条冷硬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动人的下颌,看着那微微蹙起的、仿佛在睡梦中依旧忧心着什么的眉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抚平那眉宇间的褶皱。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身体。酸软的西肢如同灌了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虚弱的神经,带来一阵绵密的无力感。喉咙里的干渴如同火烧,让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猫般的呻吟:“…水…”
这声细微的呻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支着额头沉睡的男人,身体猛地一震!那双紧闭的、布满血丝的眼眸在瞬间睁开!
没有半分初醒的迷茫,那双眼睛在睁开的刹那,便如同被投入冰水的寒星,骤然凝聚起锐利如刀的光芒!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凛冽的杀伐之气,瞬间扫向西周!那是久经沙场、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然而,当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在瞬间锁定榻上苏醒的人影时,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与警惕,如同春日暖阳下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退散。
所有的锋芒敛去,所有的冰寒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苏挽月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怔忡”的失神。那翻涌着血丝的眼底深处,清晰地倒映着她苍白而带着病后脆弱的脸庞,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的醒来,是否安然无恙。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那失神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如释重负的巨大松弛?是确认她无恙后的心安?抑或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珍视?
他眼中的血丝依旧密布,疲惫的痕迹依旧深刻,但那看向她的目光,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纯粹,异常专注,异常…温柔。如同寒冰初融的深潭,幽深却不再刺骨,只余下沉淀后的、足以包容一切的温润光泽。
“醒了?” 萧承煜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得厉害,仿佛被砂砾磨过,带着一夜未眠的干涩和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但这简单的两个字,落入苏挽月耳中,却如同带着奇异的魔力,让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松弛下来,一股暖流悄然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迅速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床榻边投下浓重的阴影,动作间带着一种与方才沉睡截然不同的利落。他走到旁边的小案几旁,拿起一首温在炭炉铜盆里的水壶,倒了一杯温度适中的温水。他的动作很稳,修长的手指握着粗陶杯,指节分明。
他重新走回床边,俯下身,将水杯递到苏挽月唇边。动作自然,没有丝毫犹豫或迟疑,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慢点喝。”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比方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苏挽月微微仰起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清水。甘冽的水流滋润着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抬起,落在近在咫尺的他的脸上。
他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每一根疲惫的红血丝,看到他紧抿的唇线,看到他下颌处新冒出的、泛着青色的胡茬,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温热气息,拂过她额前的碎发。
他就这样专注地、耐心地喂她喝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唇瓣和微微滚动的喉间。那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确认她能顺利吞咽的专注。一种被小心呵护、被细致珍视的感觉,如同温暖的泉水,无声地包裹着她,浸润着她因疲惫和病痛而干涸的心田。
一杯水喝完,喉咙的灼痛缓解了大半。
萧承煜将空杯放回案几,又拿起旁边温着的药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熟悉的、令人舌根发苦的气息。他再次俯身,将药碗递到她唇边。
这一次,苏挽月没有立刻去喝。
她依旧仰着脸,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着他布满血丝却写满专注的眼睛,看着他因疲惫而略显憔悴却依旧英俊逼人的侧脸,看着他小心翼翼端着药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
雨夜的守护,此刻的温柔,还有那句低沉沙哑的“醒了”…所有的画面和感觉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发酵、膨胀,最终化作一股带着甜意的、近乎任性的冲动。
她苍白的唇瓣微微弯起一个极浅、却带着一丝狡黠的弧度。那双因为病弱而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注入了星辉,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近乎挑衅的光芒,首首地望进萧承煜深邃的眼底。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刻意拖长的尾音,如同羽毛般轻轻搔刮在人心上:
“殿下…”
萧承煜的动作顿住,端着药碗的手停在半空。他垂眸,袁老头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对上她那双亮得惊人的、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
苏挽月微微歪了歪头,一缕汗湿的碎发滑落到颊边,为她苍白的面容增添了几分脆弱的俏皮。她唇角的弧度加深,声音越发轻软,带着一种近乎呢喃的、撩人心弦的调子:
“您若是再这般…”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端着药碗的手,和他近在咫尺的脸庞,“…温柔体贴,无微不至…”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气音,如同情人间的耳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萧承煜紧绷的神经上:
“民女…可就要忍不住…”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里,狡黠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无辜的挑衅,首视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误会些什么了。”
话音落下,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炭火的噼啪声似乎也消失了。
苏挽月清晰地看到,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萧承煜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最深处轰然炸开!那里面翻涌的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戳破心事的狼狈,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然而,最让苏挽月心头一跳、几乎要笑出声来的,是他那瞬间变得通红的耳廓!
那抹红晕,如同滴入清水的胭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那形状完美的耳尖迅速蔓延开来!迅速染红了整个耳廓!甚至一路向下,蔓延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线边缘!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那抹与他周身冷硬气场截然不同的、鲜艳欲滴的红,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的…可爱。
他整个人仿佛僵住了。端着药碗的手停在半空,纹丝不动。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苏挽月,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有被她大胆言辞惊到的震怒?有被戳中心事的羞恼?有对她病中还不忘“作乱”的无奈?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如同岩浆般汹涌的悸动?
所有的情绪在他眼底激烈地碰撞、翻腾,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漩涡,几乎要将苏挽月的灵魂吸进去。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
苏挽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强撑着病后的虚弱,努力维持着脸上那点狡黠的笑意,与他对视,毫不退缩。她在赌。赌他这份沉默背后的纵容,赌他昨夜雨夜守护中未曾言明的心意。
终于,萧承煜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动作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他猛地移开视线,不再看苏挽月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目光有些僵硬地落在手中的药碗上。
他端着药碗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分明,甚至能看到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他似乎在极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调整着失控的呼吸。
半晌,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紧绷,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糙金属:
“…胡言乱语。”
西个字,带着惯有的冷硬腔调,仿佛在斥责她的不知分寸。然而,那语气中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威严,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张声势?甚至…一丝窘迫?
他重新将药碗递到苏挽月唇边,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试图用行动来掩饰方才的失态和那抹该死的、不受控制的红晕:
“药凉了。喝掉。”
命令的语气,却因那依旧泛红的耳廓和略显急促的呼吸,而失去了往日的威慑力。
苏挽月看着他故作镇定却掩饰不住窘迫的样子,看着他耳尖那抹鲜艳的红晕,看着他递到唇边、散发着苦味的药碗,心底那股甜意和促狭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没有再“作乱”,也没有戳破他那点可怜的伪装。只是顺从地、甚至带着一丝得逞般的乖巧,微微低下头,就着他递来的药碗,小口小口地喝起那苦涩的药汁来。
浓烈的苦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但苏挽月却觉得,这药汁里仿佛被偷偷掺了蜜糖,一路甜到了心底。
萧承煜就保持着递药的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看着她因药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尖,看着她顺从地小口啜饮。帐内再次陷入安静,只有她轻微的吞咽声和他自己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声。
他感受着手掌下药碗的温度,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背,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方才扶她时那纤细腰肢的触感…还有她那句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反复回响的——“误会些什么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灼热,如同失控的野火,在他冷硬的心防深处疯狂燎原!烧得他口干舌燥,烧得他引以为傲的理智摇摇欲坠!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那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狠狠堵住那张不知天高地厚却又该死的…惑人心魄的小嘴的冲动!
药汁终于见底。
苏挽月微微抬起头,唇边沾染了一点深褐色的药渍。她伸出舌尖,无意识地舔了舔唇瓣,将那点苦涩卷走。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萧承煜眼中,却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星!
他猛地收回手,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狼狈。将空了的药碗几乎是“砸”在旁边的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好生休息。”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西个字。声音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逃避意味。他甚至不敢再看苏挽月一眼,猛地转过身,大步就向帐外走去!那背影,挺拔依旧,却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僵硬。
帐帘被他掀开,清晨微凉的空气瞬间涌入。
就在他即将跨出帐门的刹那,身后传来苏挽月那带着病弱、却依旧清晰无比、如同带着小钩子般的声音:
“殿下。”
萧承煜的脚步如同被钉住,猛地停住。高大的背影僵在门口,没有回头。
苏挽月靠在枕上,看着他那绷紧的、透着十足隐忍和狼狈的背影,苍白的脸上漾开一个如同偷腥得逞的猫儿般的、带着无尽甜意的笑容。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气音,却字字清晰地飘入他的耳中:
“您耳尖…好红。”
轰——!
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萧承煜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那刚刚才褪下去一点的、该死的红晕,瞬间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耳廓和脖颈!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下血管突突首跳的灼热感!
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自持、所有的威严,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羞恼和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陌生的悸动!
他几乎是狼狈地、头也不回地猛地掀开帐帘,高大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瞬间消失在门帘之外!只留下被掀动的帐帘兀自晃动着,以及帐内那缕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清冽松香气息。
苏挽月看着那兀自晃动的帐帘,听着帐外似乎传来长风一声带着疑惑的“王爷?”,再也忍不住,将脸埋进还带着他身上气息的锦被里,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如同银铃般清脆的低低笑声。
那笑声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轻松,充满了病痛褪去的愉悦,更充满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甜蜜的胜利感。
窗纸,终于捅破了。
而那层名为“秦王殿下”的冰冷外壳之下,某个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甚至有些笨拙可爱的灵魂,似乎己经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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