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闹铃叫醒的。
5:36，依然是5:36分。
几乎都忘记有多少个循环了。
我闭着眼，精准地一巴掌把它拍哑。多少个循环了？掰着脚趾头都算不过来。昨晚抱着边云楷那本神神叨叨的《北冥神功·电容充能》啃到眼皮打架，零点钟声一响，得，又回档了。
6月6日，我的专属土拨鼠之日，日复一日，原地打转。指望谁来救我？老天爷？文昌君？还是隔壁班那个总对我翻白眼的叶倾尘？算了吧，不如指望赵小建明天数学能及格。
我能做的就是傻傻等待——以一颗赤子之心。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赤子之心”这个词，觉得就是好用而己。
也许是太过疲倦，也许是没有新的任务安排，这个循环日我没有出去，待在家里老老实实的研读学霸的秘籍，不得不说，不论是芳芳的《玉女量子剑》、还是颜泉的《数海伏龙诀》，边云楷的《北冥神功·电容充能》，有的博大精深，有的精妙绝伦，有的深入浅出，都让人欲罢不能。
躺了没两秒，一股烦躁劲儿就顶了上来。我翻身下床，拖鞋“啪嗒啪嗒”蹭着冰凉的地砖，活像条搁浅的咸鱼。客厅没开灯，月光惨白地照进来，正好落在那箱显眼的土鸡蛋上——我妈的宝贝疙瘩，说是吃了能“考运亨通”。最顶上那颗还用红笔涂了个大大的“888”，在月光下瞅着格外刺眼，跟无声的嘲讽似的。
刚要摸黑去厨房找水喝，隔壁爸妈卧室的门缝里，突然漏出点动静。
“……整整二十万啊！那是咱家全部的底儿！” 是我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像砂纸在磨木头，“王姐今天又催了，说最后一天签合同，过了这村没这店，红利期就赶不上了……错过这机会，陈姐家闺女保送复旦的风光，张科长儿子澳洲留学的派头，咱家凡凡啥时候能有？就指着这钱……”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又来了。准是鑫利财富，这阴魂不散的玩意儿！
紧接着是我爸那声熟悉又沉重的叹息，像块湿抹布砸在地上：“……那是给不凡上大学预备的学费、生活费！你……你怎么连存折密码都一股脑儿告诉人家了？” 声音里是压着火的无力和心疼。我几乎能想象出他那张被生活磨得沟壑纵横的脸，还有他那双沾着电子厂焊锡味、布满老茧的手，此刻大概正无意识地着存折的硬壳封面——那里面，还夹着我小学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全家福”呢，现在估计早被银行的蓝戳子盖得面目全非了。
“我能怎么办？！” 我妈的声调猛地拔高，带着点歇斯底里的尖锐，惊得客厅角落的老冰箱都“嗡”地一声抗议起来，“你看看周围！就咱们家！守着个死工资，凡凡还在吭哧吭哧研究他那什么《五年高考》，人家楼下奶茶店小妹这个月提成都快赶上你工资了！我……我这不是想给家里，给凡凡，搏个更好的前程吗？我错哪儿了？！” 说到最后，那哭腔里竟挤出一丝尖锐又绝望的笑，听得人心里发毛。
“啪嗒！” 是拖鞋急促擦过地面的声音。
我像被钉在原地，掌心紧紧贴着冰凉的门板，冷汗首冒。透过那点可怜的门缝，我看见我爸佝偻着背，像堵沉默的墙，把我妈笼在他的影子里。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一下，可那只粗糙的手悬在半空，僵硬得像根枯树枝，最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小声点……” 我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混着窗外不知疲倦的蛙鸣，“孩子还没睡实……明天……明天娃就高考了……”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神秘的暂停键。
门缝里的啜泣声，诡异地停了。
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小心翼翼的声响。不是摔东西，也不是继续争吵。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是蛋壳轻轻碰撞的、细碎又清脆的“咔哒”声。
我妈……她竟然在把茶几上那箱“888”的土鸡蛋，一个一个，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往冰箱冷藏室里码放！月光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被打碎的、名为“希望”的鸡蛋，重新排列整齐，放回安全的壳里。
我像被抽干了力气，慢慢退回自己房间，后背“咚”地一声撞在门框上，差点把床头柜上堆的《五年高考》震下来。一本边云楷的《北冥神功》滑落在地，书签飘了出来，打着旋儿钻进了床底。
那是林芳芳上次循环时偷偷夹在我错题本里的银杏叶书签，叶脉上用细细的荧光笔写着“逆袭倒计时！加油！”。此刻，它就静静地躺在床底的灰尘里，跟我妈藏在衣柜最深处那个空荡荡的、连颗假珍珠都没了的旧首饰盒一样，成了这个无尽循环里，又一个无人知晓、也无人会在意的注脚。
窗外，不知哪里的巡逻车闪着红蓝光，“呜哇呜哇”地呼啸而过，那光怪陆离的光斑在墙壁上飞快地扫过，像一场虚幻的、短暂的救赎表演。我蜷缩在床头，无意识地啃着指甲，首到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咸腥——是血的味道。
脑子里乱糟糟的。上次叶倾尘那丫头突然跑到我家，虽然一副高冷欠揍样，但闲聊时漏出的只言片语像针一样扎进我脑子里：“……我家保姆也买了，说年息高得吓人……”“……我姐？哼，被人当枪使了呗，那个姓王的老板精着呢，躲后面数钱，出了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挂名的法人……”
鑫利财富……姓王的老板……叶倾尘那个爱慕虚荣又有点傻气的姐姐当法人……我妈那二十万……还有那些像我妈一样，被“高回报”、“红利期”迷花了眼的王阿姨、陈姐……
那些什么电容充能、洛伦兹力、圆锥曲线……在循环里我或许能背得滚瓜烂熟，可面对眼前这摊子烂事，这些公式有个屁用！它们解不开我妈脸上的泪，填不满我爸沉默背后的无奈，更救不回那二十万血汗钱。
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像把迟钝的刀子，开始笨拙地切割着窗外的云层。与此同时，厨房里传来了熟悉的、滋滋啦啦的煎蛋声。那声音那么平常，那么烟火气，仿佛昨夜那场压抑的争吵、绝望的哭泣，连同那箱刺眼的“888”鸡蛋，都不过是我高考压力下做的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可我知道，不是梦。
当今天的夕阳再次沉下去，当明天的5:36分闹铃再次响起，我妈依然会抱着那箱涂着红字的鸡蛋回家，那张被揉得发皱、带着茶渍的理财合同，依然会藏在暖水瓶底下。我爸工装裤上那股淡淡的、洗不掉的焊锡味道，也依然会弥漫在这个小小的家里。
而我，这个困在时间牢笼里的“赤子”，看着父母在现实的泥潭里挣扎，却像个没用的旁观者。这该死的循环，究竟要重复多少次，才能让我妈明白，她那个整天抱着《五年高考》、“没出息”的儿子，早就在这一次次重复的6月6日里，被逼着长大了？才能让我有机会，真的像个男人一样，去守护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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