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尾巴尖儿，活像被烤化了的糖稀，黏糊糊地糊在实验中学高三二班的窗玻璃上。空气里搅和着油墨味儿、汗酸味儿，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企图抵抗夏天却惨遭镇压的驱蚊水味儿，闷得人胸口发沉，喘气都费劲。后墙上那块用猩红粉笔描了又描的倒计时牌——“高考倒计时7天”——像个熬红了眼的监工，死死盯着教室里每一个顶着“知识坟场”（课桌堆满了《五三》、真题卷和花花绿绿的错题本，高度首逼城墙）的脑袋瓜。
教室里安静得诡异，只剩下笔尖划拉纸的“沙沙”声、翻书像撕钞票的“哗啦”声，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压抑到变形的哈欠或者叹息。窗外那不知疲倦的知了，这会儿叫得格外卖力，活像开了个劣质露天摇滚演唱会，吵得人心烦意乱。一张张年轻的脸，疲惫、焦虑，还掺着点儿临近终点的麻木和豁出去的亢奋，像被晒蔫巴的叶子。
“啪！”
一声脆响，惊得几个差点跟周公下棋的同学一哆嗦。老班杨建国同志——我们尊（怕）敬（死）的班主任，顶着那颗据说一半是被我们气秃、一半是被粉笔灰腌白的标志性脑门，背着手，迈着方步踱上讲台。奇了怪了，今天他没拎那根让人望而生畏的教鞭，反而笑得像只刚偷吃了蜂蜜罐子的老狐狸，眼角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了。
“同志们！都醒醒神儿！”老班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成功把游离的灵魂拽回教室，“看看日历！明天是啥？六一儿童节！虽然咱们这岁数吧，跟儿童是没啥血缘关系了，但这青春的尾巴是不是还能再薅一把？啊？”
底下响起一阵有气无力的哄笑和稀稀拉拉的掌声，眼神里都写着“老班你又整啥幺蛾子”。
“所以！”老班大手一挥，颇有点指点江山的豪迈劲儿，“今儿这节语文课，咱们不搞题海淹人战术，不搞默写听写酷刑！咱们来点轻松的——玩个‘十年后的我’，即兴演讲！畅所欲言，就当高考前最后的……嗯，减压茶话会了！谁先来？给大伙儿打个样儿？”
“减压茶话会”？这词儿从老班嘴里蹦出来，比赵小建数学及格还稀罕一百倍。教室里凝固的空气“哗啦”一声活络开了，窃窃私语瞬间升级成嗡嗡的议论。
“我！我先来！”赵小建这活宝果然不负众望，第一个从“书山”后面弹射起步，活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他几步蹿到讲台旁的空地，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电视里那些指点江山的“总”，一手叉腰，一手对着虚空指指点点，下巴抬得能戳破天花板：
“‘不凡科技’！纳斯达克敲钟！——听说过没？未来科技界冉冉升起的新星，鄙人赵小建，赵总！”他故意把“赵总”俩字拖得老长，引来一片哄堂大笑。“咱公司主打就是一个‘知识付费’！专门拯救像…呃…像曾经的我和某些还在及格线挣扎的同学这样的知识洼地！”他眼神贼兮兮地扫过几个数学困难户，“独家研发‘五分钟速成学霸’秘籍，涵盖语数英物化生！口号我都想好了：‘赵总出品，必属精品！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学习啦！’”他做了个极其夸张的握拳加油动作，差点把自己晃倒。
“噗——”
“哈哈哈哈赵总！先把你那数学三十分的卷子从老班抽屉里赎回来再说吧！”王浩拍着桌子狂笑，差点把同桌的笔筒震飞。
“就是！你那‘秘籍’别是《五年高考》撕下来折的纸飞机吧？还带自动导航功能？”有人跟着起哄。
老班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你小子等着秋后算账”的精光，但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没打断这活宝，挥挥手示意下一个：“行，赵总志向远大，纳斯达克等着你。下一个谁来？林芳芳？”
被点到名的林芳芳，像一株含羞草被阳光轻轻触碰，带着点惯有的羞涩，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没有像平时被提问时那样慌乱地绞衣角，只是习惯性地微微收拢了肩膀，那双总是温柔沉静的大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平时少见的、清晰而坚定的光。她的声音起初依然不大，带着她特有的柔和，却像涓涓细流，清晰地穿透了窗外知了的聒噪：
“我想学机械设计。” 开口清晰，没有犹豫。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目光平静地落在讲台前方，声音也稳定下来，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认真，“具体的目标，是希望能设计、改良工业机床。尤其是我父亲工作的那种轻工机械厂里常见的型号。” 她微微侧过头，眼神不自觉地、非常快地掠过斜前方——我的位置，那零点一秒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寻求认同的腼腆，又迅速转回，专注地看向前方，脸颊染上淡淡的、动人的红晕。
“现在的机器，噪音很大，效率…还有提升的空间，工人操作起来也很辛苦。”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理解和关切，“我想造一台更好的。让它的轰鸣声变成轻吟，让它的动作更快更精准，最重要的是——让像我爸那样在车间里工作了一辈子的工人师傅们，能少弯一点腰，少流一点汗，下班回家时，关节能少疼一点。”
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充满敬意的安静。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那份对父亲、对普通劳动者最朴素也最深切的关怀，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这份理想是如此接地气，如此温暖人心，与那些宏大的、飘在天上的梦想形成了鲜明对比，却更能戳中人心。随即，比之前更热烈、更真诚的掌声爆发出来，甚至有几个同学忍不住低声感叹：“太暖了…”、“真好…”、“芳芳加油！”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这朴实无华、带着机油味儿和泥土味儿的理想，像一股清泉，把刚才赵小建的浮夸泡沫冲得干干净净。随即，善意的、理解的掌声自发地响了起来，不热烈，但特别真诚。我坐在底下，悄悄侧过头，对着她的方向，不着痕迹地比了个大拇指。
赵小建这家伙本来还咧着嘴，准备随时接茬搞怪。听到林芳芳清晰地说出“机械设计”、“改良机床”时，他脸上的嬉皮笑脸就收了一半。当林芳芳清晰地说出“机械设计”西个字时，我的心跳就莫名快了一拍。她平时安安静静，像朵角落里的小花，没想到心里装着这么具体、这么有分量的目标。
“好！脚踏实地，心系家人，非常好！”老班赞许地点点头，目光扫视，“下一个，颜泉！”
数学女王推了推标志性的红框眼镜，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仿佛被叫起来回答一道送分题。她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条经过严密推导的数学定理，不带一丝感情波动：
“十年后？”她推了下镜框，镜片闪过一道理性的寒光，“基于现有数据模型和概率分布，最可能的场景：在某顶尖数学研究所，完成哥德巴赫猜想的最终证明。”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有那么零点零一秒的飘忽，语气依然毫无波澜，但语速微妙地快了一丝丝，“或者…”她再次停顿，这次更短促，“…在东京秋叶原，经营一家全亚洲规模最大、品类最全的限定版手办店。两者发生的概率，经初步计算，在误差范围内接近。”她甚至还严谨地补充了概率分析，仿佛在做学术报告答辩。
“噗——”
“哈哈哈哈！”
“卧槽！女王！求入股！我要终身VIP！”
“颜神！漫展给我留个黄金摊位啊！卖你同款哥特裙！”
全班寂静了两秒后，爆发出比刚才赵小建登场时更夸张、更持久的笑声和起哄声。这“哥德巴赫猜想”和“秋叶原手办店”的冰火两重天组合拳，杀伤力堪比亲眼目睹教导主任在操场上跳《极乐净土》。老班嘴角剧烈抽搐了几下，眼神精准地扫过颜泉课桌底下那本露出一角的《暗恋公式》最新卷封面，强忍着没收的冲动。
“咳，志向…嗯，非常…多元化。”老班艰难地挤出评价，赶紧点名转移火力，“叶倾尘。”
叶倾尘站起来时，自带一股“闲人勿近”的清冷气场。她优雅地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碎发，又轻轻撩了下精心打理过的长发，动作流畅得像拍高端洗发水广告，但眼神里没半点温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后排抠耳朵的都听清，带着一种疏离的穿透力：
“医学院，临床方向。目标是主刀医生。”开口依旧是那份精准的酷劲儿。但她没有立刻停下，那双深邃清澈、平时总带着点疏离感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冰，锐利地扫过教室，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弄。“不过，光会开刀可不够。”她话锋一转，语气里掺进了一丝冰冷的锋利，像在解剖某种令她厌恶的东西，“十年后，我更希望能亲手‘开刀’的，是某些医院里那些效率低下、让病人排长队等到绝望、让专家号被黄牛炒成天价、让昂贵仪器躺在库房吃灰的… 臃肿流程 和 混乱管理。”
她微微停顿，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冷意的哼笑，目光仿佛穿透了教室墙壁，看到了什么让她极度不爽的画面。“我姐…”她似乎意识到说漏了什么，立刻收住，但那股子基于某种“耳濡目染”的愤懑己经清晰地传递出来，“…总之，看过太多资源错配和效率黑洞。医院，” 她再次强调这两个字，语气加重，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它本应是给人最实在安全感的地方，不该被糟糕的管理拖垮，变成另一个让人焦虑和绝望的源头。我要做的，不仅是治病，更要治一治那些看不见的‘病灶’——用手术刀一样的精准和效率。” 这话听着依旧专业范儿十足，但里面那股子“愤青”式的批判和改造欲，像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得让人有点意外。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刚才的“哇”变成了带着点惊诧和玩味的吸气声。我坐在她斜后方，角度刁钻，正好瞥见她说“臃肿流程”、“混乱管理”时，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掐了一下左手腕上那块崭新的DW手表表带边缘，指节都泛白了，仿佛那块表带就是她口中那些亟待被“开刀”的顽疾。
“乔媚！”老班点到了下一位。
“到~”乔媚立刻像被按下了甜美开关，换上招牌的软糯笑容，声音甜得像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蜂蜜蛋糕，能齁死蚂蚁。她轻盈地站起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歪头，眼波流转，活像漫画里走出来的萌妹：
“我呀~就想开一家小小的面包房！”她用手比划着，仿佛那梦幻的、飘着奶香和黄油味儿的小店就在眼前，“橱窗要粉嫩的，挂着蕾丝小窗帘！每天烤出胖乎乎、香喷喷的面包，还有画着笑脸的可爱小饼干！然后呢~”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俏皮和向往，“等赚够了钱，就背着我心爱的小相机去环游世界！拍雪山，拍大海，拍沙漠的日落…”她顿了顿，脸上飞起一抹更娇羞的红晕，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小女生的憧憬和狡黠，“…当然啦，还有拍…世界各地的帅哥！”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气声说出来的，带着点俏皮的尾音，说完立刻捂嘴轻笑，眼波流转间，引得后排几个男生嘿嘿傻笑起来。
老班无奈地摇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乔媚同学，理想很，也很…甜。不过，先把高考这关过了，面包会有的，帅哥…”他战术性地咳嗽了一声，板起脸，“咳…美好的事物都会有的。脚踏实地，先考出个好成绩！”
“最后，班长压轴！李佳！”老班把最期待的目光投向他的得意门生，我们行走的纪律委员。
李佳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唰”地站起身，背脊瞬间挺得笔首，那个雷厉风行、气场两米八的班长大人一秒上线。她走到讲台旁，目光沉稳地扫视全场，清亮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穿透力和使命感：
“十年后，我希望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的某个部门工作。” 开口就是王炸，目标清晰而宏大。“具体方向，是参与推动全球，尤其是欠发达地区的教育公平项目。”她的语气变得坚定而充满力量，“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我们耳熟能详。但我们往往忽略了，获取知识的权利本身，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极度不公平的。优质的教育资源，像阳光一样，并非均匀地洒在每一片土地上。”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教室的墙壁，望向某个遥远而贫瘠的角落，“我想做点事情，哪怕力量微薄，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让更多角落的孩子，能拥有和我们一样…看向更广阔世界的窗口，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可能。” 她的发言逻辑清晰，充满理想主义的光辉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教室里响起了由衷的、热烈的掌声。老班欣慰地点着头，眼里满是骄傲。
然而，我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在她慷慨激昂地描绘着全球教育公平蓝图时，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非常用力地捏紧了校服的袖口，指节都微微泛白了，仿佛要把那点布料揉进掌心。
“好！非常好！心怀天下，志存高远！这才是我们实验中学学子的风采！” 老班激动地总结，然后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后一个…嗯…李不凡！压轴的压轴！给大家来个接地气的！”
我挠着睡得有点乱的鸡窝头站起来，在赵小建“凡哥！搞个公务员铁饭碗！稳！旱涝保收！”的起哄声中，嘿嘿一笑，带着点我家那胡同里长大的孩子特有的朴实和一点点局促：
“我啊？”我环顾了一下西周这些闪闪发光的理想，感觉有点格格不入，“没想那么远。就…踏踏实实考个大学，找个稳定点的工作，最好能…嗯…”我搓了搓手，语气真诚，“让我爸妈别那么操心，让他们觉得这儿子没白养，没给他们丢脸。公务员？行啊，” 我笑了笑，带着点认命般的坦然，“为人民服务嘛！旱涝保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挺好！要是能离爸妈近点，那就更好了。” 这话朴实得甚至有点“怂”，引来了赵小建带头的一片善意的嘘声和“没出息！”的哄笑，却也透着一股子实在劲儿和对家的眷恋。
老班笑骂：“你小子！理想是够朴实的！不过…实在！过日子嘛，稳当点也好！行了，都坐下吧！”
然后作为体育委员的王浩积极举手发言：“我？那必须是体育解说！NBA、欧冠、世界杯！让全世界球迷都听到我王浩激情澎湃的解说！‘球进啦——！！！’ 就这么喊！”
他动作夸张地模拟进球解说，引来一片笑声。
王浩刚坐下就用胳膊肘怼了怼张锐，紧催着他也说几句。
班主任看到后就把发言权递给了张锐，张锐腼腆地站起来：“做个牛逼的游戏策划！设计出风靡全球的游戏，让玩家又爱又恨那种！”
比较实在的爱好型理想，引起班级里那几位游戏发烧友的猛烈鼓掌。老班夸了张锐持之以恒接地气，然后将目光转到年级超级学霸那，点点头用眼神示意他来发言。
边云楷平静地站起来：“探索地外文明。加入SETI（搜寻地外文明计划）或者类似机构。宇宙这么大，人类不该是孤独的。”
他语气平静，但眼神有光。引来一阵“哇塞”和女生的小声尖叫。
老班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吝赞美之词地夸奖了边云楷。最后他敲敲讲台，把大家从理想的云端拉回现实，“理想很，现实…还得靠你们手里这根笔杆子！下午数学课，王老师给你们划最后的重中之重，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别让理想还没起飞，就折在考场上了！”
随着老班宣布下课，教室里紧绷的弦似乎因为这堂“理想暴击课”稍微松动了些。午休的嘈杂声迅速填补了安静。下午的数学课和英语课，果然如老班所言，进入了最后的、白热化的冲刺阶段。王老师和英语张老师都拿出了压箱底的功夫，不再讲新课，而是像经验丰富的猎人，精准地给我们划重点、圈陷阱、讲“抢分”技巧。课堂节奏快得跟开了二倍速似的，笔记的沙沙声密集得像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每个人都在拼命吸收，查缺补漏，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儿，凝重又焦灼。
我一边机械地记着数学王老师强调的“洛必达法则使用七大陷阱”，一边忍不住走神。语文课上那些关于未来的声音还在耳朵边上嗡嗡响：赵小建的浮夸上市梦，林芳芳细声细气却像小锤子敲在心上的“小机床”，颜泉那冰火两重天的“哥德巴赫”与“秋叶原”，叶倾尘那句带着重量感的“安全感”，乔媚甜腻腻的“面包房环游记”，李佳那光芒万丈的“教育公平”…还有我自己那朴实得有点土的“铁饭碗”。
十年…真他娘的远啊。我下意识摸了摸校服裤子口袋，里面安静地躺着一颗李佳早上偷偷塞给我的薄荷糖，糖纸己经被我手心的汗捂得有点发软了。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嚎着，阳光透过玻璃，在堆得像碉堡一样的书堆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倒计时牌上那个鲜红的“7”，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在我眼前缓缓落下。而在那闸门之后，那个循环往复、充满了未知、可能和一点点…薄荷糖味儿的“6月6日”，正像个狡猾的猎手，悄然埋伏在时间的拐角，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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