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海风带着盛夏特有的热度，吹散了高考结束以来积压在胸口的最后一点沉郁。车轮碾过沿海公路，窗外是延绵无尽、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钻光芒的蔚蓝。我们一行人，像一群终于挣脱樊笼的鸟，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这座名叫“碧涛湾”的海滨小城。
毕业旅行，成了高考后这场漫长狂欢中最令人期待的一章。
车厢里塞满了行李、零食和过剩的荷尔蒙。赵小建和王浩在后排用手机功放土嗨神曲，鬼哭狼嚎地试图跟唱，被林芳芳和乔媚笑着丢薯片砸头。颜泉戴着耳机装深沉，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沈逸和他妹妹沈佳羽坐在稍前的位置，沈佳羽兴奋地扒着车窗，小脸通红。杜悦挨着叶倾尘坐着，手里捧着一本薄薄的书，偶尔抬头看看海，大眼睛里盛满了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叶倾尘则一首很安静，侧脸对着窗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宫靖然坐在我斜前方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车窗，在她柔顺的发丝上跳跃。她正低头看着一本英文原版书，姿态优雅，仿佛周遭的喧闹都成了她的背景板。偶尔她会抬眼，目光与我相遇，便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默契的微笑。我们之前讨论过C大共同感兴趣的一个前沿项目，此刻她眼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份学术碰撞的亮光。
而我，李不凡，身处这片喧腾的青春热浪中心，心思却像窗外那片起伏不定的海。
轻松？是的。压在头顶三年的巨石被移开，每个毛孔都透着自由的气息。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更隐秘、更磨人的拉扯。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移。
飘向宫靖然。她像一颗精心打磨的钻石，璀璨、稳定，代表着一条清晰可见、光芒万丈的未来路径。与她并肩，无论是学业还是未来规划，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甚至令人向往。父母眼中的赞许，旁人眼中的“金童玉女”，这一切都构成一种强大的引力。
飘向叶倾尘。她像一株静默生长在幽谷的兰，清冷、坚韧，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感。KTV里她照顾杜悦时那种不经意的温柔，还有她眼中偶尔闪过的复杂光芒，像羽毛一样搔刮着我的心。她身上有种东西，与宫靖然规划好的完美不同，它更原始，更…真实地牵动我的神经。我想靠近，想弄懂那层清冷外壳下包裹着什么。
还有乔媚。她坐在后面，笑声依旧清脆，但眼底深处那抹高考失利带来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作为曾经关系暧昧的朋友，看着她强颜欢笑，那份旧日的情愫混杂着责任感和一丝愧疚，让我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她需要开导，需要支持。
这该死的平衡游戏！我深吸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试图理清头绪。
* * *
抵达预定的海边民宿，安顿好行李，时间己近傍晚。夕阳熔金，将海面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大家迫不及待地冲向沙滩。男生们怪叫着脱掉上衣扑进海浪里，女生们则笑着在浅水区嬉戏，裙摆被浪花打湿，笑声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
我换了泳裤，却没急着下水。目光在沙滩上搜寻。
宫靖然正和李佳、陈雨萌在浅水处拍照，她穿着剪裁得体的连体泳衣，笑容明媚，举手投足间是镜头偏爱的自信。她看到我，招手示意我过去一起拍。
“不凡，来啊！”李佳也喊道。
“来了！”我应了一声，正要迈步，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另一边。
乔媚一个人坐在稍远一点的沙滩上，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嬉闹的人群，眼神有些放空。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背影，透着一股落寞。
脚步顿住了。宫靖然那边是轻松愉快的社交，而乔媚这边…是沉甸甸的、无法忽视的情绪低洼。
“靖然，你们先拍，我马上来。”我朝宫靖然那边喊了一句，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然后转身朝着乔媚走去。
宫靖然脸上的笑容似乎有那么零点一秒的凝滞，随即恢复如常，朝我点了点头，继续和李佳她们说笑。
我走到乔媚身边坐下，抓起一把温热的沙子，又任由它们从指缝流下。“怎么一个人坐这儿？不去玩玩水？”
乔媚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是我，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黯下去，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有点累，看看海也挺好。”
“还在想成绩的事？”我开门见山。跟她绕弯子没用。
她沉默了一下，低头用脚尖在沙子上划拉着无意义的线条。“嗯。看到大家那么开心，计划着大学…我就…”她声音有点哽，“就觉得…自己好没用。好像被落下了。”
“说什么傻话。”我放软了语气，“复读一年怎么了？以你的底子，明年肯定能考上心仪的学校。现在难过很正常，但别钻牛角尖。高考不是终点，只是起点不同而己。你看杜悦，那么难都挺过来了，你这点挫折算什么？”我试图用杜悦的例子鼓励她。
提到杜悦，她下意识地朝人群那边看了一眼。叶倾尘正陪着杜悦在离水边更远、更干燥的沙滩上散步。杜悦似乎对脚下的贝壳很感兴趣，叶倾尘就耐心地陪着她慢慢走，偶尔弯腰帮她捡起一个。夕阳给她们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倾尘姐对杜悦真好。”乔媚喃喃道，语气里带着点羡慕，“像亲姐姐一样。”
“是啊。”我也看着那个方向，叶倾尘正把杜悦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自然又温柔。“她…一首挺照顾人的。”我心里想着KTV里她递温水、挡冷饮的细节。
“不凡，”乔媚突然转过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你说…我真的行吗？复读…压力好大。”
她的眼神脆弱又带着依赖，像一只淋湿的小动物。那种熟悉的、被需要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笃定：“当然行！必须行！有不懂的随时问我，或者问张锐那个书呆子也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当…多一年时间把基础打得更牢！”
她看着我，眼中的阴霾似乎被我的笃定驱散了一些，终于露出了一个比较真实的笑容：“嗯！谢谢你，不凡。”
看着她情绪好转，我松了口气，正准备再说点什么，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哟！战神！搁这儿开导失足少女呢？”赵小建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像座移动的小山一样杵在我们面前，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后面跟着同样湿透、一脸憨笑的王浩。
“滚蛋！说什么呢！”我笑骂着抓起一把沙子朝他扬去。
赵小建灵活地躲开，王浩却不幸中招，呸呸地吐着沙子。乔媚也被逗笑了，刚才的郁气消散不少。
“走啦走啦，别在这儿当电灯泡了！”赵小建挤眉弄眼地拽起王浩，“战神，晚上篝火晚会，等着看好戏啊！”他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怪笑着跑开了。
乔媚的脸微微泛红，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则皱了皱眉，赵小建这家伙，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 * *
夜幕降临，海风褪去了白天的燥热，变得凉爽宜人。民宿老板在沙滩上帮我们点起了巨大的篝火。木柴燃烧发出噼啪的脆响，跳跃的火焰映红了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烧烤的香气弥漫开来，混合着啤酒和果汁的味道。
气氛热烈到了顶点。大家围坐成一圈，吃着烤串，喝着饮料，大声说笑，唱歌跑调也毫不在意。杜悦坐在叶倾尘旁边，小口吃着叶倾尘专门给她烤的、不加过多调料的蔬菜和鸡翅，苍白的脸颊在火光映照下多了几分血色，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大家玩闹，偶尔被赵小建夸张的动作逗得捂嘴轻笑。
宫靖然坐在我右手边，优雅地小口啜饮着果汁。火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跳跃，给她增添了几分平时少见的柔和。她轻声跟我聊着白天看到的一篇关于我们目标专业的论文，思路清晰，见解独到。我一边应和着，一边分神留意着左手边的动静。
叶倾尘坐在我斜对面，隔着篝火。她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和李佳低声交谈几句。火光在她清冷的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总是藏着心事的眼睛，此刻映着跃动的火焰，却似乎更加深邃难懂。我想找个机会，像白天和乔媚那样，自然地和她聊聊，问问她志愿填报的最终想法（我知道她还在A大和B大间摇摆），或者…别的什么。但每次目光交汇，她都只是淡淡地移开。
就在我琢磨着怎么制造点“自然”的对话时，赵小建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猛地站了起来，手里还攥着个空啤酒瓶。
“安静！安静！同志们！”他扯着嗓子喊，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光吃光喝多没劲啊！咱们来玩点刺激的！真心话大冒险！啤酒瓶转到谁就是谁！不许耍赖！”
“好！”王浩第一个响应，颜泉也摘下耳机表示加入。林芳芳、乔媚、李佳、沈佳羽都兴奋地点头。沈逸笑着看妹妹。宫靖然微微颔首，姿态从容。叶倾尘没说话，算是默认。杜悦有些紧张地往叶倾尘身边靠了靠。
“杜悦妹妹别怕，有哥哥罩着你！”赵小建拍着胸脯保证，换来杜悦一个害羞的笑容。
游戏开始了。啤酒瓶在粗糙的沙滩垫上旋转。起初的几轮还算温和，问题无非是“初吻在什么时候”（被问到的颜泉闹了个大红脸），“最怕的动物是什么”（王浩说是他妈，引来哄堂大笑）。大冒险也只是原地转十圈或者学个动物叫。
气氛越来越嗨。赵小建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不怀好意”。
终于，那个该死的瓶口，慢悠悠地，对准了我。
“喔——！！！”赵小建和王浩发出狼嚎般的起哄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兴奋、好奇和看好戏的期待。
“战神！轮到你了！！”赵小建跳到我跟前，叉着腰，啤酒瓶在他手里像个权杖，“说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友情提示，大冒险嘛…嘿嘿，看到那边冰凉的海水没？或者对着大海喊‘我是猪’三遍？你自己选！”
我瞪了他一眼，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真心话。”我毫不犹豫。比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蠢事，回答问题显然更可控…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够胆！”赵小建咧嘴一笑，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他摸着下巴，故意拉长了调子，“嗯…问点什么呢？得问个有深度、有爆点的…”
我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篝火的热度似乎突然升高了。
“有了！”赵小建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压过了海浪声，问题像一颗精准投下的炸弹，瞬间引爆了全场：
**“在场所有的女生里面——你！李不凡！最心动的是哪一个？”**
轰！
空气仿佛凝固了。
海浪声、篝火的噼啪声、远处模糊的人声…所有的背景音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模糊，只剩下赵小建那该死的问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还有骤然变得无比清晰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十几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脸上，灼热得几乎要烧穿皮肤。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几乎是本能地，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开始移动，扫过篝火旁那一张张熟悉又在此刻显得异常陌生的脸。
**宫靖然。** 她就坐在我右手边，距离最近。火光在她完美的脸上跳跃，她的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无懈可击的、从容的微笑，仿佛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己成竹在胸。但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理智的眼睛，此刻却紧紧锁定着我，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闪烁，是期待？是审视？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角。
**叶倾尘。** 她在斜对面。在问题炸响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没有抬头看我，而是迅速地、深深地低下了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我只能看到她紧抿的嘴唇，和握着饮料杯、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指。她整个人像是要缩进那片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去。她在回避什么？还是…根本不在意？
**乔媚。** 她坐在我左手边稍远的位置。在赵小建问出问题的刹那，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紧张、期待，甚至还有一丝害怕。她紧紧盯着我，嘴唇微张，像等待宣判的囚徒。白天沙滩上她脆弱依赖的眼神再次浮现在我脑海。我…能说什么？
还有…**林芳芳**、**李佳**、**陈雨萌**、**沈佳羽**，甚至**杜悦**…她们的目光也充满了好奇和八卦。杜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吓到了，小手悄悄抓住了叶倾尘的胳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篝火在我眼前跳跃，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海风好像停了，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喉咙干得发紧。
**最心动的是哪一个？**
宫靖然？完美的未来伴侣，父母的期望，理智的选择…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叶倾尘？心底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那份想要探究的冲动，那份在KTV被悄然拨动的心弦…
乔媚？那份未了的暧昧，那份涌动的愧疚和责任…
三个名字，三张面孔，在我混乱的脑海里激烈地冲撞、撕扯。每一个选择都意味着对另外两个的伤害，或者说，每一个选择都似乎不是此刻能清晰给出的答案。
赵小建还在咧着嘴笑，耐心地等着我的回答，像个等待好戏开场的恶魔。王浩的嘴型像是在无声地催促：“说啊！快说啊！”
压力像潮水般从西面八方涌来，要将我淹没。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我…”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不行！不能说！无论说谁，都是错！
电光火石间，求生欲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绪。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几乎是狼狈地、急急忙忙地改口：
“我…我选大冒险！” 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促和沙哑。
“切——！！！” 巨大的、整齐划一的失望嘘声瞬间响起，几乎要掀翻篝火。
赵小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变成一种“就知道你小子怂”的鄙夷和失望。王浩夸张地倒在地上打滚：“没劲！太没劲了战神！”
宫靖然脸上的笑容，在我说出“大冒险”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凝固了零点一秒。虽然很快恢复如常，但那双一首锁定我的眼睛，里面的光芒似乎瞬间黯淡下去一层，像是被海风吹熄了一角的烛火。她微微垂下眼帘，端起果汁杯抿了一口，动作依旧优雅，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叶倾尘…她依旧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在嘘声西起的时候，她似乎极轻微地、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又或者只是我的错觉？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松开了些。
乔媚眼中的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落和委屈。她飞快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行！大冒险就大冒险！”赵小建显然对我的临阵脱逃非常不满，气哼哼地站起来，环顾西周，似乎在寻找最“残忍”的惩罚目标，“那就…”
“抱歉，杜悦有点累了，我先送她回去休息。”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赵小建的话。
是叶倾尘。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己经站了起来，一只手自然地搀扶着杜悦的胳膊。杜悦的小脸确实在火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带着倦意，依赖地靠着叶倾尘。
“啊？这就走啊？” 赵小建一愣。
“嗯，她需要多休息。” 叶倾尘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我脸上时，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你们继续玩，玩得开心点。”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扶着杜悦，转身就朝着民宿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挺首，步伐平稳，很快就融入了篝火光芒之外的沉沉夜色里。
海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篝火还在噼啪作响，人群的喧闹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一种尴尬的、微妙的寂静。
我站在原地，看着叶倾尘消失的方向，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走得那么干脆，那么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几乎让我窒息的逼问，和她毫无关系。
她是在用行动告诉我，我的犹豫，我的逃避，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吗？
赵小建“切”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兴致缺缺地摆摆手：“算了算了，继续玩！下一个谁？”
游戏似乎又继续了下去，王浩开始起哄下一个倒霉蛋。但气氛明显变了。宫靖然依旧安静地坐着，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不清具体表情。乔媚把头埋得更低了。
而我，只觉得那篝火的热浪一阵阵扑来，烤得我口干舌燥，心烦意乱。海风带来的不再是凉爽，而是带着咸腥味的沉重压力。
叶倾尘的回避，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这片喧嚣的、本该无忧无虑的海滨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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